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

一碗溫飯,半壺剩茶,徐緩泡之,這是一種清貧的美味,米香混合著茶香,簡單悠遠,不上檯面,卻是大酒之後的宵夜沉醉之後的早餐最佳搭檔。吃遍世間千般美,把平常食材吃出不平常,才是正途……

「你吃過的最奇怪的東西是什麼?」經常有人這樣問我,我總是不知道怎麼回答。在許多人看來,一個美食工作者理應吃過更多別人沒有吃過的東西,事實上,一個做了十年的美食記者不一定比一個處級幹部吃過的東西更奇怪。直到有一天,萬夏給出了一個答案。有人問萬夏:你吃過最奇怪的東西是什麼?萬夏回答說:香椿拌折耳根。

這個回答猶如禪宗公案,萬夏如此解釋:香椿很常見,折耳根也很常見,但是很少有人會想到把這兩種東西放在一起拌,這也是家裡的保姆擇菜放混了,他說,別動,就這麼吃。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食材放到了一起,於是有了一個奇怪的味道。

折耳根配香椿,絕對是一場偶遇

沒有哪兩種食材就有天然的聯繫,西紅柿偶然遇到了雞蛋,芫荽偶然遇見了肚絲,我偶然的認識了萬夏。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我在讀初中的時候,瘋狂的喜歡上了詩歌,在老師在講台上講三角函數的時候,我在默默地寫詩,當別人踴躍的購買輔導題的時候,我在默默地買詩歌刊物。後來我知道了第三代詩人,自然知道了各路豪傑:李亞偉、萬夏、楊黎、何小竹……

詩人萬夏

萬夏是最像詩人的詩人,我早已經忘了第一次見到萬夏是什麼時候,估計是10年前吧,我剛剛來到北京不久,熱衷於盛大的文藝聯歡晚飯,各路牛鬼蛇神吃飯喝酒掏心窩子,第二天又忘得一乾二淨。或者是在某一個大酒局之上,應該有誰向我介紹:「這是萬夏」,我應該抱著「久仰久仰」的心,幹了一杯酒。

10年之後,萬夏已經過了50歲生日,我也娶了媳婦當了爹,聽到大飯局頭就疼。萬夏比我大將近20歲,但是我們都已經過了尋找「奇怪」的年紀。吃點奇怪的,遠遠不如吃點平常的,「百菜還是白菜好,諸肉還是豬肉香」,吃遍世間千般美,人生至味是平常。把平常的食材弄得不平常,這才是正途。

年歲漸長,「獵奇」已經遠不如「平常」妥帖

萬夏是成都人,成都的底子是改不了的,比如他喜歡吃茶泡飯。四川有句俗語:「好吃不過茶泡飯,好看不過素打扮」。茶泡飯簡單,用剩下的米飯,加入茶漬,稍微泡一下,這是一種清貧的美味,米香混合著茶香,簡單悠遠,不上檯面,卻是大酒之後的宵夜沉醉之後的早餐最佳搭檔。有一天,我晚上醉了酒,凌晨口渴,迷糊糊地醒來,喝水,又覺得有點餓了,剛好廚房有米飯,拿茶漬泡了,囫圇吃下,回床沉沉睡去,夢裡似乎有清甜。

茶泡飯,頗有「此間樂,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玄機。有一年我去日本,坐在福岡的居酒屋裡,隨便吃,點了一個「お茶漬け」,其實就是茶泡飯。製作的稍微講究一些,小小的一碗,裡面加了昆布、瑣碎的芝麻,還有一點海苔,茶是綠茶,切碎了,有些清苦滋味,有回甘。

那時候我已經看過小津安二郎導演的電影《茶泡飯之味》,黑白映像,公映於1952年,節奏緩慢,畫面溫情。人到中年,家庭生活,細水長流,茶泡飯只是一種道具,其中有老派的溫情。

《茶泡飯之味》講述的是溫情日常

茶泡飯在日本的起源於涮羊肉在中國的起源相似,都是行軍打仗時候的「路餐」。日本武士在行軍路上,用熱茶泡飯,加上作料,就是一頓潦草的充饑飯;而中國的士兵在行軍途中,把頭盔摘下,裡面放了水,切好羊肉涮食,蘸著作料,也是飽餐一頓。所以茶泡飯在日本有個別號:武士之食。

無論在哪裡,茶泡飯都是起於清貧。完全不用高妙料理,也無需太多食材,簡單一泡便可。在我心中,日本最好的俳句詩人不是松尾芭蕉,而是小林一茶。這個江戶時代的俳句詩人一生悲慘,句子中有大悲憫。他寫過茶泡飯:「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蓮花吹落,搭配上黃昏,茶泡飯似乎也有了一種細膩的凄美。

茶泡飯只要簡單食材,一壺茶水,最是清簡

茶泡飯的前身似乎是水泡飯,冬天便是開水泡飯,夏天便是冷水泡飯,這種吃法在中國古而有之,到如今還有。我問過淮揚菜大師周曉燕先生,他說在淮揚一帶,至今還有水泡飯的習俗,當成家中最日常的早點。而當地也把這個叫茶泡飯。

在《影梅庵憶語》中,董小宛也慣常用溫茶淘飯,取其清香。「冒妾董小宛精於烹飪,性淡泊,對於甘肥之物質無一所好,每次吃飯,均以一小壺茶,溫淘飯,此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時已有。」有一些鄉間,過年不能吃茶泡飯,因為意味著「泡湯」,沒有好含義。隨著時間變更,茶泡飯在中國少了一些清雅的意思,多了一些殘羹急就的含義。上海菜泡飯往往是尋常人家的早餐,多少有了零碎與苟且之感。無非是將隔夜的飯,與一些剩菜,用開水燙一下,或者一起在鍋里煮一下,就是早上的一頓早餐。

董小宛這樣婉約的江南女子,最適合一碗溫茶泡飯

泡飯不是粥,沒有那麼黏稠,也不是飯,沒有那麼爽利。介乎二者之間,有了一種清澈,最適合大醉初醒或者深夜獨食。

有一段時間,一部日本電視劇在吃貨之間流傳,這就是《深夜食堂》,其中有一集說的也是茶泡飯。那一集出現的人物是三姐妹,大齡未婚剩女,三個人都還相信愛情,就如同三個人都喜歡茶泡飯。一個喜歡梅子,一個喜歡鮭魚,另一個愛加鱈子。都是尋常物,其中卻有另一種味道。

深夜食堂,溫暖了多少孤單的人

吃平常的茶泡飯,坐二等的硬座火車出行、住三流的快捷酒店、穿四線品牌的衣裳、往來於五線城市的老家之間,這是在這個六流時代的尋常生活。

我們總是想找點特別的。北京的天氣乾燥,根本沒有辦法做四川的臘肉,但是萬夏有辦法,每天仔細的給臘肉噴水,天天不間斷,於是在北京也能吃到地道的臘肉;四川的泡菜在北京做也難以成功,萬夏也有辦法,從四川來回來引子,一點點呵護。他善於做各種鍋,牛肉鍋,羊肉鍋,海鮮鍋,院子里隨處種了藿香,也有迷迭香、百里香,隨便抓一把灑在裡面,也是別出心裁。

一個詩人如果掌握了烹飪的秘密,那他不會成為一個爛廚子。詩歌是語言精細的搭配,需要精確到標點的運用,在哪一個詞後面分行,如何提一口氣,該從哪一個字開始,在哪裡停下來,如何叫每一個字都在它應該在的位置,如何拿掉不該出現的詞。而烹飪是食材與火候的搭配,不同的食材,不同的調料,多一些還是少一些,火候大一點還是小一點,什麼時候放鹽,什麼時候收汁,如何叫菜品不俗,怎麼把兩種不相干的食材調配到菜里。一通百通,寫詩並不比做菜更神奇。

寫詩與做菜,一通百通,異曲同工

茶泡飯不是長詩,而是三言兩語的俳句。我總想跟萬夏一起吃一頓茶泡飯,現在這個心愿還沒有達成。

有一年,我去了福建永定,那是一個客家的縣城,縣城不大,最著名的建築是土樓。我在土樓里與一位老頭吃飯,老頭年過八旬,瘦骨嶙峋,目光如炬,他曾經參加革命,扛過槍打過仗,老了落葉歸根,老境不能說慘淡,卻說得上凄涼。兒孫紛紛搬到城裡,老伴亡故多年,他一個人孤零零守著祖輩留下來的土樓。老爺子做了一點臘雞,炒了個青菜,我陪他喝兩口小酒,老爺子談興頗濃,從祖上做生意造土樓開始講起,講到他第一次打仗,頭一次負傷,如果被俘,又如何死裡逃生,如何被打成右派,又如何艱苦度日。不知不覺,到了深夜,他轉身出去,借著昏暗的燈光,端來一份茶泡飯,又悄然離去,隨著木板的嘎吱聲,端來一份腌蘿蔔。

萬夏也曾經跟我講過一個故事,在八十年代,萬夏乘船渡江,與船老大在船上吃魚,是江里剛剛捕上來的江魚,船老大先是把鹽粒熱鍋炒熟,炒出香氣,加水燉魚,什麼調料都沒有,那一餐卻是吃的絕妙。我能想像那一晚的長江,船頭的燈亮著,江楓漁火對愁眠,江湖夜雨十年燈,這魚忽然有寂寥之味。

江船、煮魚、愁眠,寂寥之味

如果以後再有人問我吃過的最奇怪的東西,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我10歲時候的廚房嘗試。那是一個孤獨的黃昏,我一個人在老房子里,家裡沒有人,我需要自己解決晚飯。我能找到的是涼饅頭、一根大蔥,幾頭蒜。熱鍋倒油,蔥花熗鍋,在裡面加入醬油,然後把蒜片放進去,小火,然後盛出黑乎乎的一小碗。拿這些貧窮的醬油蘸著饅頭,我吃的孤獨而滿足。那是我10歲的黃昏,1990年的黃昏,萬夏那時應該被關在重慶的看守所里,聽著長江里的汽笛,吃著饅頭和白菜湯。

如果說奇怪,真正奇怪的是這個世界,我們遊走其間,正常無比,正常的都叫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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