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莉：在朱氏婦科門下，享受人生最美好的歲月

董莉，醫學博士，教授，主任醫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生殖內分泌學，擅長治療卵巢早衰、不孕症、閉經、痛經等生殖內分泌疾病。兼任中國中醫藥信息研究會婦科分會副主任委員、世界中醫藥聯合會生殖醫學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中國中醫藥研究促進會中醫學術流派分會常務委員、上海中西醫結合婦科生殖學會副主任委員、上海中醫藥學會生殖醫學分會常務委員、上海中醫藥學會婦科分會常務委員、全國名老中醫朱南孫學術思想繼承人。2012年分別入選年第三批國家中管局優秀中醫臨床人才培養項目及上海市高級中西醫結合人才培養項目。近三年已主持或參與國家級、省部級課題10餘項；發表文章40餘篇，其中SCI文章1篇，參編著作12部，取得專利3項，2012年獲上海市中西醫結合科技進步獎三等獎。

採訪 唐曄 編輯 衛嵐旻

採訪筆記

「生病，是獲得智慧的一種途徑。一年前，我病了，無緣無故頭疼，起不得床，去瑞金住院。各種檢查無果，各種葯無效，我瀕臨崩潰。後來，我對自己多笑笑，發現笑了，痛就減輕了。」兩個月的生病，讓她反思，她說，雖然骨子裡還是熱血沸騰，腦子裡還是電光石火，但是動作可以緩一些，話語可以慢一些，一點一點調，由形到神，總會到悅納自己，寬容自己的境界。

岳陽醫院中醫婦科，主任醫師董莉，擅長治療婦科常見病、多發病、疑難病，尤以中西醫結合治療早衰、閉經、更年期綜合征、不孕症、子宮肌瘤及內分泌疾病，以及宮腹腔鏡技術。

從小跟外公出診，看這位當地德高望重的名醫坐堂，雙手各把一脈，針灸，開藥，一天一百多號不在話下，「藥性賦四五歲就背熟了，現在臨症，論到加減，不假思索就在筆下流出來了。」

她有一個苦不堪言的大學時代，中醫和西醫雙學位本科同時進行，沒有休息日與寒暑假，每天晚上九點半最後一堂課下課，「記得瀋陽的冬天特別冷，積雪沒過膝蓋，下課的時候，踩在雪窩子里，咔咔作響，回到家還得做功課，直到子夜一兩點才休息，持續了四五年。」

子夜一兩點休息的習慣，一直延續到她工作以後，很長一段時期，她作為朱南孫先生中醫傳承基地的負責人，必須在工作之餘整理大量手稿，病例資料，子夜一兩點才離開辦公室。岳陽醫院朱氏婦科工作室在她主持下，成就斐然。

半天門診七八十號，還有手術，還有教學，還有科研。這是個非常拚命的醫者，她給學生的六字訣是，「快，效率，別磨蹭」。大學裡養成雙手互搏的習慣，使得她中年以後，還以這樣的節奏生活和工作，「其實，人都是有潛力的，只是，沒有人願意把自己迫得這樣緊，連身邊人都透不過氣來。」

她是海派中醫婦科泰斗朱南孫先生的高足，追隨先生十多年，深得真傳，她說，除了醫術，更有醫風，醫德。「老師說，與治病救人相比，醫生自己的名譽，地位並不算什麼，中醫人更應該懂得，凡事知進退，福禍總相依。」

她給先生磕過頭，敬過茶，在朱氏婦科門牆如沐春風，「先生對她自己的評價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我說，先生，您是虛懷若谷，大醫精誠，先生連連擺手。」

她的用藥特點，與朱南孫先生一脈相承，「乙癸同源，肝腎為綱，女子疾患雖與五臟六腑皆有關，然與肝腎最為密切。」

她坦言一路走來，已經人到中年，三十歲前的人生都有別人做主，三十歲後，開始掙脫，她有自己的天空。她說，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二字。不少乍看的烏雲密布，等到自己跋涉過山河湖海，才會領略背後的深意。

我說，成年人，尤其是愛著急的成年人，其實可以多看看戲劇。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戲劇無用之至。它沒法解決物質的壓力，也無力紓解現實的困頓。但戲劇提供了一個港灣，一種想像，一個夢境，讓心向自由的人，永遠不會碰壁。雖然人生實難，可在戲劇里，悲以關情，樂以忘憂，指向的都是最深切的生命刻度。真心熱愛戲劇的人，離苟且庸碌會遠一點。

她點頭，「和中醫一樣，我一直對藝術心存敬畏，所謂忘憂，所謂無言，說的正是藝術的夢境。而人世間最美好的事，就是明明醒著，還像做著一個無盡的夢，這就像我的中醫之旅。」

細育幼苗、望其參天

她，垂髫年紀便結緣了中醫。

《雷公藥性賦》是其學前啟蒙，清香艾草乃手中玩物。幼兒階段，雖未接受唐詩宋詞的熏陶，卻得醫學經典的陶冶，生活環境與眾不同，全因其是名醫後人。

董莉出生於瀋陽，外公乃當地名老中醫。問及昔日隨外公出診時的種種，董莉臉上閃爍興奮，彷彿又見當年那個活潑可愛的繞膝小兒。她說，外公是純中醫，師承派，擅雙手搭脈，處方、針灸樣樣精通。東北人喜食高鹽、高脂、高熱量的食物，相比南方，患心腦血管疾病的概率較高，偏癱、中風者不在少數，症見半身不遂、下肢拖曳。外公施針通絡，通常半年，患者好轉，可藉助拐杖下地行走；另有聲啞者，外公亦妙手回春，患者感激，前來跪謝。

彼時年幼，董莉人小不知中醫之精妙，然好奇心驅使，使董莉日漸隱約。

心隨年長，待到花季，董莉已掌握針灸技法。外公評價其「天資聰穎」。「他手把手教我，傳我中醫理論和針灸技法。中醫院校的學生都知道針灸銅人，是供針灸教學用的，由青銅澆築而成的人體經絡腧穴模型。外公就是我的『針灸銅人』。我先在他身上找穴扎針，他會告訴我該穴的功效、能治何病，之後再扎自己。起初由於施力不當，破皮很疼。見此他會說，只有親身體驗才知如何施力、才懂何為得氣。」

轉眼高考在即，遵照父親之意，董莉填報了醫科。並在家人的安排下，攻讀雙學士學位，待到畢業，董莉已獲中、西醫雙學位證書，可謂全面發展。緊隨其後便是分配定科，說起定科，董莉稱這完全是一場緣分遊戲。

畢業實習，學校規定每個科室按月輪轉。轉到婦科，董莉親眼目睹孕婦分娩，此番衝擊令其鐵了心要遠離此地。但事與願違，待到分配，外加各方因素的推動，其再次進入婦科。「那時內心無比失望，只想逃離，後借科室輪轉，在外科待了整一年。」但人算敵不過天算，一年過後，董莉重被召回。這次她選擇了妥協，既然逃脫不了，那就試著接受，試著與其建立感情。

老天的安排似乎不錯，原以為發展前景有限的婦科卻給董莉帶來了希望。「之前一直將婦科歸為內科，但在深入了解之後，才知自己婦科知識的匱乏。」臨床學習，使她有機會接觸子宮肌瘤、肌腺症、宮外孕、絨癌等婦科疾病的手術治療，這讓她瞬間醒悟，原來婦科這麼具有挑戰性。

拜師名醫、繼承衣缽

研究生畢業後，董莉留任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婦科。

2001年，董莉拜滬上中醫世家朱氏婦科第三代傳人朱南孫先生為師。「拜師場景記憶猶新，很正式，我叩首敬茶，先生微笑接茶。當時院方給予報道，記『耄耋老人又收新徒』。原以為自己是朱老的關門弟子，沒想到在其90高齡又收徒兩人。可見，朱老十分注重朱氏婦科的傳承。」中醫文化乃國之瑰寶，博大精深。拜師學藝行古禮，是對經典文化的尊崇。如今，朱氏婦科枝繁葉茂、師徒相授、人才濟濟。

身為朱南孫學術思想繼承人、朱氏婦科第四代傳人的中堅力量，董莉肩負學科及流派建設的重任。2001年，朱氏婦科在國內率先建立「名中醫工作室」；為系統梳理朱老的學術經驗，董莉隨朱老左右，抄方寫病案，經常工作至次日凌晨。2003年朱氏婦科入選上海市重點學科；2004年入選上海首席名中醫工作室。隨著「名醫工作室」建設在國內逐具影響力，各地醫院紛紛效仿設點。2009年朱氏婦科被評為全國首屆先進名中醫工作室。至2012年上海率先開展流派建設，成立了海派朱氏婦科流派基地，2014年又入選流派傳承建設新三年行動計劃。

董莉說，為了朱氏婦科的傳承，自己再辛苦也是值得。如今接下衣缽的她，隨朱老學習已有十五年。她說自己是幸運的，十五年間除了進修、產假，其餘時間都緊隨老師。「我的門診時間與老師同一天，老師的門診在上午，我的在下午。記得有位不孕患者，老師給開了調經助孕方，到下午自己看診，遇上類似病例，立馬給予相同處方。這樣的時間差，助我及時複習、加深印象。」

朱老臨證七十載，她的臨床經驗及學術思想十分精進，特別關注西醫發展，臨證注重病人的基礎體溫、內分泌變化、化驗指標等，結合中醫辨證論治，選擇用藥。朱老經常例行考核，她出病例，弟子處方，再逐個討論。「有次我的方子被老師表揚，說開得好，當時內心激動不已。老師不輕易評判自己的徒弟，好就說好，不足會給你更正，淡淡認可，默默鼓勵。」

學以致用、承上啟下

醫學領域想要有所建樹，必須將所學知識消化吸收，在實踐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結合自己的思路，開闢先進的診療模式。多年的臨床診治經歷，董莉發現，上海地區罹患卵巢早衰的幾率較高——卵巢早衰(POF)是指卵巢功能衰竭所致女性40歲之前出現閉經的現象。特點是，原發或繼發閉經伴隨血促性腺激素水平升高和雌激素水平降低，並伴有不同程度的一系列低雌激素癥狀，例如潮熱多汗、面部潮紅、性慾低下等。

對於一個年輕的POF患者來說，除了忍受機體不適，更要承受心理壓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此病一旦確診，女性都無法接受，尤其是未曾生育的女性。她們煩躁、焦慮、甚至自卑。所以，我於2005年率先開設卵巢早衰專科門診，希望幫助更多POF患者走出陰霾。」

董莉的付出終得回報。門診量逐日上升、患者來源也擴大至海外。她說，現在最開心的是聽到患者成功受孕，等寶寶出生，她們還會送來喜蛋，給她看寶寶的照片。所以，她笑稱自己是「送子大姐」，「其實，我只是個在平凡世界傾盡綿力的平凡醫生。」

董莉不僅繼承了朱老的學術思想，對朱老經驗方的運用靈活準確。她還走進課堂，培育新人。授課時經常現身說法，希望以自身經歷感動學生，教他們認識知識儲備的重要性。她說，人不是預言家，前方有多少荊棘不得而知，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知識儲備豐裕，就擁有更多地選擇權，控制力隨之提升。

中醫遵循自然規律，以整體觀作為指導思想，對每個患者辨證，給予個體化診療。董莉是承前啟後的一代人，在朱氏婦科的繼承與發揚間辛勤耕耘。

口述實錄

唐曄：小時生病，是不是都是外公親手醫治？

董莉：是的，生病了就去找外公。初中時得過淋巴腺炎，頸部淋巴結腫脹疼痛，還化膿。去醫院就診，醫生建議切開引流，父親心疼，考慮引流會留下疤痕，影響容貌，於是帶著我去找外公。外公採取針灸治療，為了鼓勵我堅強，每扎一針他就獎勵我五塊錢，最終，我熬過了難關。

唐曄：您從外公身上學到哪些東西？

董莉：醫術自不必說，除開這一點，老一輩醫家踏實勤懇的作風令我敬重。我曾對外公開玩笑，說等我學業有成，回來給你開診所。他聽後竟鄭重地告誡我，不要急於賺錢，醫生頭十年必須在工作崗位上腳踏實地地學習，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如今，我已能明白外公的良苦用心，他對我說的話，我又全部說給我的學生聽，教他們誠實做人、踏實做事。

唐曄：初入臨床，您覺得有哪些優勢？

董莉：因為本科拿了兩個文憑，中西兼顧。所以相比西醫醫生，我懂中醫的理法方葯、知道如何辨證施治；相對於中醫，我更清楚人體的內部結構和解剖層次。早前在西醫內科坐診，一日來了位病人，自述腹瀉，一直不愈，我就開了參苓白朮散幫其健脾止瀉，服用以後，效果很好。因為是西醫內科，別的醫生不會開中藥，當時覺得自己確有優勢，感嘆本科的辛苦還是值得的。

唐曄：從最開始抵觸婦科，到後來逐漸喜歡，這是您的宿命嗎？

董莉：緣分吧。我一直和我的學生們講千萬不要輕視婦科，尤其是男孩子，隨著年齡增長，他們的角色會從男朋友上升至愛人，最後成為父親、長輩，說的文藝一些，就是時刻充當護花使者，如果家庭成員有婦科疑問，你能拿所學知識給予解答，進行引導，你的價值就更上一個層次。

唐曄：介紹一下朱氏婦科的特點？

董莉：「百年薪火，三代傳承」。我是大陸地區朱氏婦科第四代傳人。朱氏婦科肇始於朱南山先生，因辨證精準、用藥魄力，往往一貼見效，人稱「朱一貼」，其仿照古代名醫張景岳「十字歌」，制定「婦科十問」，以教後人。朱南山長子朱小南，子承父業，懸壺於上海。朱小南治病主張務求其本，重視氣血、臟腑、經絡間的關係，提出「婦科重在肝經器臟」的觀點。恩師朱南孫先生為朱小南之長女，深得祖父鍾愛。提出糾動靜失衡之大法，臨床概括為「從」「合」「守」「變」四法。恩師博採眾長，大大發展了朱氏婦科，享有「三代一傳人」之美稱。

唐曄：淺談一下朱南孫先生的學術思想？

董莉：概括起來就是「乙葵同源、肝腎為綱」「尤重奇經、沖任為本」「衷中參西、務求實效」「從合守變、燮理陰陽」。朱老提出肝腎為綱、肝腎同治的觀點，辨證用藥以滋養肝腎、平衡協調為主。沖為血海、任主胞脈，沖任不足、血海空虛致婦女閉經，故又以溫養沖任為法。朱老提倡中西醫結合治療，注重學習西醫知識，可謂衷中參西。其臨證採取糾動靜失衡之大法，概括為「從合守變」。

「從」，反治也。經閉者理應用動葯通之，然實則血海空虛，應養經血，以靜待動，此謂「以靜法治靜證」；「合」，兼治也。臨證寒熱並調、七補三消、通澀並舉、藥理兼用。如調治月經周期不準，用仙鶴草配益母草；「守」，堅守也。對於病程較長、症情複雜的慢性病，需緩緩圖治，以靜守待其功；「變」，變通也。用藥應視症情轉變而調整，講究靈活運用。如不孕症，證情多複雜，年輕患者多伴盆腔炎、輸卵管受損，纏綿不愈，臨證先治病為主，然後調經，經調後助孕。朱老臨證七十載，集諸家之長，辛勤耕耘，傳承和發揚朱氏婦科。

唐曄：您覺得自己需要改變嗎？

董莉：性格的關係，導致自己一直處於快節奏。現在我希望自己能夠慢一點，因為隨著年紀增長，心態逐漸緩和，頻率趨於平穩。我需要在足夠大的空間里思考，安安靜靜、不驕不躁。

唐曄：如果不做臨床，您最想做什麼？

董莉：去年此時我病了三個月，在家休養調整。生病的過程很煎熬，頭疼欲裂，在家只能平躺，等到自覺有所緩解，我就起身，滿腦子想工作。所以，我覺得要是不做臨床，我就沒什麼可以乾的了，因為其他事情對我毫無吸引力，我的興奮點就在臨床與教學。

唐曄：目前您覺得幸福感強不強？

董莉：很強、很知足、很幸福。年輕的時候會抱怨、會計較，但現在不會了，因為處事為人之理早就明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得到更多患者的認可，而我正在實現希望的道路上，積攢著一枚又一枚的成功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