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Daily 第13期丨兔城 · 城市故事03

那時我和L都很窮，以至於難得的假期我們也只能困在家裡。

那天，在喝完第五杯檸檬水後，L告訴我，他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不遠，就在這座城市的近郊，坐一段小火車就可以過去，我往包里塞了三包餐巾紙和一條圍巾就笑著拉起了L的手說，你說的地方都可以，反正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那時我全心全意的信賴著L，對於貧窮的情侶來說，唯一可揮霍的就是虛無縹緲的愛，在路上，L給我買了一個氣球和一朵花，總共花了五塊錢，他說，把東西收好，會用得上的。

我旁敲側擊，試圖撬開L的口，讓他多透露一點目的地的資料，哪怕是一點也好，起碼他要告訴我那裡有什麼風景，有什麼吃的，還有，我們為什麼要去。可L只是牽著我的手，一語不發。

在火車上，L告訴我，很多年前，他家附近有一條荒廢的鐵軌，他常沿著軌道漫無目的的走，道路兩邊布滿荒草，有時還能見到老鼠的屍體與荒置的衣物，這讓他非常興奮，有一天，他一個人從清晨走到了日暮，終於來到了一座從未見過的城市，那裡杳無人煙。他在城裡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個人也沒有見著，天也黑了，他蜷縮在鐵軌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拾荒的老婆婆發現了他，他睜開眼，發現那座城市已經消失了。

「就在這裡，大概就是這個位置。」還來不及反應，L就帶著我跳下了車，我根本沒有看清站牌上寫著哪一站。「我們到了……」月台極小，僅能容納四五個人站立，遠處，金燦燦一片，看起來像油菜花田。

我懷疑L是在編故事，這裡明明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站而已，我猜測L只是在虛構一座城市。我曾無數次向L提及，我想去伊斯坦布爾或者布達佩斯，那些地方神秘，吸引人，誰都不認識我們，只要沿著老舊的石板路一直走，我們一定能發現一些有趣的事和有趣的人。

可我們身無分文，我們哪裡都去不了，我們去過最遠的地方在紙上，在熒幕里……L沒有回答我的疑惑，他說，你得朝前走才知道前面有什麼，我牽著他的手，彷彿牽著另一個世界，沿路的油菜花高得不正常，我抬頭，天上的太陽似乎長了一張月亮似的臉，「要走多遠？」L不斷安撫我，「快了，很快。」

待我們穿過一片廣袤的田野後，一座雕塑出現在我和L面前，是兔子，一隻正在吃胡蘿蔔的兔子。「兔城到了。」L示意我可以去和雕塑合影了，就像所有遊客那樣，重點不是目的地里有什麼，而是拍照、吃東西。

「兔城？」我走過去摸了摸那個兔頭人身的雕塑，雕塑帶著奇異的溫度。L告訴我這就是兔城了，我問他，為何兔城裡沒有一隻兔子？L把帽子戴到了雕塑頭上說，「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

「村上春樹曾經寫過一座貓城……最後那個來到貓城的主人公發現自己困住了，被世界遺棄了，你是不是也想編一個這樣的故事？」

「沒那麼簡單……」L知道我的學問僅限於書本里，和所有窮且缺乏行動力的文青一樣，我的旅行多半是在書本和電影里完成的，我對現實的了解屈指可數，但往往要裝作游過千山萬水的樣子。

來到兔城後，手機失去了信號，我連搜索這座城市的機會也沒有，坦白來說，這裡是個探險的好地方，就像那座404城一樣，這個地方沒有任何遊客，只有我和L。

「我想回去了，等下天黑了就麻煩了。」

「你是不是說想旅遊嗎？」

「我的確是想出來玩玩，但最終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的啊，萬一，我就說萬一呢，萬一天黑了，我們出不去了怎麼辦？」我開始責問L，憤怒與不解取代了一開始的新鮮刺激。

「你不相信我？」

我冷笑，「沒必要事事都相信你。」雜誌上寫過成田分手，說的就是情侶或夫妻在出去旅遊一次後就在機場直接分手了。我對L的信賴搖搖欲墜，談戀愛而已，犯不著拿命賭。

「所以那些人去旅遊也是假的，他們根本不可能留下來和當地人共同生活，雖然每次旅遊完了回來都會說那個地方多麼美，多麼好，可真正讓他們換一種生活，他們又不肯了。」L把草帽從兔子頭上摘下來說，「我們不是喜歡旅遊，我們只是厭惡自己的生活而已。」

被L戳中痛處，我打消了立即離開的念頭，不能讓他看不起，我把包里的氣球拿出來吹，彷彿把所有的怒氣都扔進了氣球里，氣球在我眼前逐漸膨脹，終於變得圓潤，泛著紅色的光。

「這個花和氣球怎麼處理？」

「再等等。」

我低頭看錶，忽然發現不對勁，時間似乎凝滯了，明明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手錶才顯示過了五分鐘，「這什麼鬼地方啊？手機失靈就罷了，手錶也掛了？」

「沒有，手錶沒有問題，兔城的時間過得就是這麼慢.....」L繼續說，「不光是兔城，只要你換一座城市，最初開始那段時光都會慢，因為新鮮的事情太多了，一天像十天那樣，小時候不就是這樣嗎，小時候的時間過得格外慢，因為每一天都是新鮮的，旅遊的時間也是，充實，你不覺得很充實嗎？」

「但是一旦你長大了，十天就變成一天了，我媽媽說四十歲之後，十年就和十天一樣，快得不得了，反正成年人總是拒絕接受新的東西，他們和所有非正常的事情為敵，他們循規蹈矩，把自己框在一個籠子里，生怕挪動半步，生怕籠子外是懸崖。」

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也在逐年滑向那個過程，我一面厭棄一成不變的生活，一面又恐懼發現新生事物，兔城，兔城是假的，它不能掀翻我多年來對這個世界的認識。

「但是這裡一點也不好玩啊......」

「你有好好的去尋找過嗎？」

我被L噎得說不出話，只能背起背包繼續走，我打算再繞城一周，如果還是一無所獲，我就自己離開這兒，哪怕和L決裂也沒關係，我的腦海里一直有一個聲音在縈繞——「離開這兒，離開這兒......」

兔城的中心有一座廣場，廣場上種植著鬱金香，在花葉繁茂處，又有一座偉岸的兔頭人身雕塑，我走過去了摸了摸，燙燙的，太陽降臨在城市的四周，將冰冷的雕塑烘出了溫度，太可怕了，好像他們上一秒還活著，只是為了和我保持距離，才裝成雕塑的。

整座小城瀰漫著一種不真實的魔幻氛圍，我拉著L的衣角不停求饒，「我們回去吧，我們回去吧......」L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我突然想到和L分手，他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居然完全採納我的意見，不考慮我的恐懼。

空間會壓縮時間，快速暴露一個人的本質，L就像一件進入時空加速器的罐頭食品，快速過期了，腐爛的味道遍布四周。來到兔城之前，我和L還如膠似漆，完整得像一件找不出瑕疵的雕塑，可如今，只是換了一個地方而已，空氣卻鑽了漏洞，將我們分崩離析。

L告訴我，必須待到黃昏時分，才能看到兔城一天中最美的景象，垂耳兔、喜馬拉雅兔、安哥拉兔，所有的兔子都會從自己的洞穴里冒出來，開始盛大的遊行，鮮花和氣球就是為遊行準備的。

「你入戲太深了，編個故事而已，你寫給我看就行了，不要故弄玄虛。」

L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他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立刻離開這裡，但是火車要隔幾個小時才來，肯定也要等到日落之後了，來都來了，不妨留下來看看。

愛情是一場騙局，L是演技拙劣的騙子，一切的問題都是窮。閨蜜的話在我耳畔響起，我突然覺得她的話俗得頗有道理，L能給我什麼呢？L只能給我編一個故事，編一座城市，這裡沒有海島，沒有椰樹，沒有異國風情，沒有美景......

火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我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可人怎麼能跑得比火車快呢？我越跑越慢，火車在前方的站台上停了下來，可是不到五分鐘，火車又快速開走了，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一樣。

「完了，我們真的被拋棄了。」我坐下來，打算痛哭一場，此時，太陽帶著幾分戲弄隱入雲層里，又噴出幾點紅墨，將四周染成血色，L盤腿坐下來，拍手作歌，遠處，一個隊列從地下涌了上來。

是兔子！成千上萬身著盛裝的兔子，他們一邊吹鑼打鼓，一邊整齊的行進，就像一列隆隆行過的火車要駛向遠方，眼前的一切讓我仿若置身童話樂園，所有的荒蕪都被熱鬧取代。

「他們是人扮的吧？」這些兔子身材壯碩，身高與成年人無異，看起來就像商場為了宣傳而招攬來的臨時工，「就跟那些路上的卡通玩偶一樣吧？」

L沒有回答我，他將氣球和鮮花獻給了遊行中的兔子團，那些兔子與我擦身而過，像穿過一片空氣似的穿過了我，他們越走越遠，身影漸漸消失在遠方的田野間。

「這是什麼鬼地方？」

「這裡是兔城。」L突然揭開了他的下巴，緊接著，一隻兔頭暴露在了我的面前，那張人皮面具已經被棄置在了一邊。

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把我嚇暈了過去，等我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在火車上了，L將我抱在懷裡，他的臉還是那張人臉，稜角分明。「兔城？我們剛才不是在兔城嗎？」

「什麼兔城？」L不明所以的望著我，他告訴我，我們只是坐火車漫無目的的前進而已，根本沒有在其中任何一站下過車。我趴在火車的車窗上朝外望，夜色蔓延，一片漆黑，兔城和那個講故事的L同時消失了。

完

◎ 作者：兔草 退役文案，不自由撰稿人

◎ 原題：《兔城記》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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