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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蒂克消亡史

《天下無雙》里,朱茵駕船而來。梁朝偉問她叫什麼,朱茵大吼:「情比金堅!」

全體僵硬。

梁朝偉:「不是問綽號,問真名!」

朱茵:「羅曼蒂克!!」

全體僵硬。

羅曼蒂克這詞,已經可以拿來當笑話了。

法語Roman,在文學體裁而言,是指小說。不是家長里短的故事,而是各色傳奇,主要驅動力,來自讀者對人物和事件的好奇。之後衍生出Romance這個詞,羅曼史;Romantique意思是浪漫,浪漫主義也是從此而來。

浪漫,即羅曼蒂克,是什麼呢?雨果說浪漫主義是絕對的真實,是絕美與絕丑、高潔與污穢的極端對比。繪畫上則說浪漫主義的宗旨,是色彩對比鮮明銳利、強烈的動感和戲劇性、令人情緒充沛。燦爛的紅,猙獰的黑,誇張、劇烈、張揚、傳奇。美麗到近於幻想,絢爛到不真實。

這是羅曼蒂克。

為什麼這個詞會衰亡了呢?

因為吉本先生寫了《羅馬帝國衰亡史》……好吧這是個語音梗。

因為羅曼蒂克這個詞,太美好了,到處用,終於爛了大街。二十年前,說一對伉儷的愛情是羅曼史,聽來順耳;如今說是羅曼史,大家會覺得牙酸。現實生活里,浪漫這詞也被濫用得厲害。送朵花,叫浪漫;當街擁抱,叫浪漫;婚禮紀念日送盒蛋糕,叫浪漫。一切凡俗生活中的驚喜,都叫浪漫。《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里,曾志偉在新婚之夜爬到王祖賢身上,早泄了,居然還很得意:「蓮妹,我最勁就這次了!好浪漫啊!」

許多抵制羅曼蒂克的,自己曾經就是這麼個人。對羅曼蒂克諷刺最深的,是法國的福樓拜先生:他老人家寫了《包法利夫人》,諷刺包法利夫人及其他庸人眼裡看到的「浪漫生活」,以便反諷。然而如果推演往事,則這位精確的、明快的、完美主義的、簡潔的大師,年少時也是個黏黏糊糊的浪漫青年。

每個嘲笑「這賤人真是矯情」的成熟人物,之前總不免有過自己的單純時光:也附庸風雅,也摘抄詩詞歌賦,也在牆上貼女明星海報,也幻想自己和意中人怎麼浪漫的歲月。也有所謂「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彩祥雲來迎娶我。」

而年長之後,覺今是而昨非,明白了生活要腳踏實地,知道沒法指望女朋友一笑傾城,男朋友渡過十萬裏海洋帶回金羊毛。於是腳踏實地,於是不再輕易用羅曼蒂克這麼儀式化的辭彙了。

於是羅曼蒂克衰亡了。在日常語言里,當對方做了件什麼不那麼凡俗塵世的事,大家不太會用「浪漫」這個詞了,也許是「啊好真愛啊」,也許是「嗯真有情懷」。因為這些詞比較輕,還沒被賦予一種俗氣的儀式化色彩。

但這個詞衰亡了,並不意味著這個詞本身過去了。

以及,日常生活與羅曼蒂克,並不算矛盾。

我在巴黎認識一雙眷侶,姑且叫鴨梨先生和芒果太太好了。鴨梨先生焦躁急進,凡事不肯拖拉。芒果太太和順溫柔,向來風度閑雅。結果便是:鴨梨先生做菜,芒果太太吃。

本來是好事,但久了也有不好處。

比如某次聊完事,他二位招待我吃個便飯。

鴨梨快鏟硬鍋,須臾間做好了倆菜——都是所謂快手菜,急炒猛火,大料薄芡,叱吒立辦。招呼芒果來吃,芒果姍姍來遲。慢了幾秒鐘功夫,鴨梨先生催個不停。吃上飯了,也沒停口,半惱半笑說話:平時吃飯就慢,這會兒還是慢;做現成的倒急著叫你吃。

最後一句話,勁頭略微過了點。我一個客人,都聽得尷尬起來,忙把話岔過去了。鴨梨也覺得了,不說話了。不抱怨時,還是恩愛夫妻。

之後一起喝茶時,鴨梨又跟我抱怨過一次:大概他覺得,抱怨女人,身為同性更有發言權。他抱怨的樁樁件件歸結起來,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他做飯,先是為了解饞,久了也樂在其中。每天到了點,他做飯,芒果吃飯。他研發新菜,芒果也吃。他問芒果好吃不好吃,芒果說好吃,特別好吃。但每次他做完飯,總得叫芒果三遍,人才來吃——性子慢,這還好說。要命的是:他問芒果要吃什麼,芒果總是說倆字:隨便。

「最要命的就是這個隨便!」鴨梨拿杯子一敲桌子。我恰好也有同感,幫了兩句嘴,鴨梨更起性了。

「我辛辛苦苦做了飯,她也不積極點!女孩子哪,老是,哎。」

怨歸怨,男人背地裡說自家媳婦的話,聽完就算。他臨走前,還是跟茶店要了些外帶甜點,帶回家去。

此後又過了些日子。天氣寒溫不定了幾天。某次電話找鴨梨,他說他且病著,我也不好上門。

待他病好時,到他家去,見他態度全然變了:寵愛他那位芒果,還是老樣子;寵愛裡頭,備加一份憐愛。也不催,也不嚷,和聲細氣,轉了性子似的。

當時不好問——畢竟沒法當面揶揄:怎麼大老爺們變小綿羊啦?

事後單獨相對時,問起來,鴨梨先生這麼說。

且說鴨梨先生當日病了,好了,體虛,吃啥啥不香,尤其厭恨西餐:膩。那天躺著,朦朦朧朧間,聞到一股香味——是那種中國人特別懂的香味。

芒果扶他起身到桌旁,遞他一碗:吃吧。

這是啥?

佛跳牆。

鴨梨大吃一驚。他在國內,也吃過佛跳牆,知道這玩意難做。忙問怎麼做的,芒果就據實說了:

她去亞洲超市那裡,買了乾貨海參、鮑魚、乾貝和魚翅等等,自己發好;按說還該有鴿子蛋,就象徵性用鵪鶉蛋代替了;花膠、魚肚、鹿筋那天買不到,轉念就改買了東南亞的黑虎蝦(自己搗了泥捏了捏)和牛筋。外加豬手、羊腿、三黃雞、鴨子、冬菇、冬筍、火腿。又順手買了杏鮑菇,反正看超市裡有什麼唄。

各類乾貨,發好了,蔥姜酒過一遍。火腿抹蜜蒸一下。各色加工好。湯頭自己用冰糖、紹酒、燉雞骨頭的湯做的。比平常少加了分量,怕味道重。按說該有竹子襯底,沒有,用日本超市賣的壽司簾兒襯;紹酒罈子倒有:老華人館子里裝花雕的。如此煨了一下午,估量著湯醇味濃了,端上來。

她說得輕描淡寫,鴨梨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鴨梨用杯子敲著桌子,跟我念叨:他生病那幾天,凈是芒果做飯。吃的都是這種格局,這種級別。她做菜確實不快,但都是功夫菜,慢工出細活,細里還帶花。

鴨梨念叨:她調味那個細,刀工那個精,哎呀呀!跟她一比,我都是蠻力活。其實我做菜比她差遠了,她還肯吃我做的,還不挑不揀的,是給我面子啊!我還覺得自己會做點快手菜算本事呢,結果這個,哎!

鴨梨說:朋友聽了,都說,真愛啊,好暖心啊,什麼的,哎!

我對鴨梨說:該說,這事情,挺浪漫。

鴨梨一愣,說:浪漫嗎?

我:挺浪漫的。

鴨梨:浪漫不是應該,就,玫瑰花啊,巧克力啊什麼的?

我:玫瑰花和巧克力哪有佛跳牆好?

鴨梨:那是那是!

那,所以,羅曼蒂克這個詞衰亡了,因為大家都不好意思提。但這種調子本身,改頭換面地,依然存在於世上,每個相愛的男女眼中。

在無聲無息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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