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黃昏

一個黃昏，怎樣的一個黃昏。我試想了好幾個標題：尋常的黃昏，普遍的黃昏，普通的黃昏，諸神的黃昏。這裡那裡的黃昏。只是一個黃昏。

說到黃昏是因為我今天，剛剛，在黃昏里吃了兩隻大閘蟹。秋天到了，螃蟹肥美，到了食蟹的時節。

大閘蟹啊，你為什麼好吃。好強的儀式感，細嚼慢咽耗時良久的美食。想到幾年前我也是在地球那邊的土地上，在一個黃昏里，開著昏黃的檯燈，一個人吃蒸熟的藍色梭子蟹。梭子蟹身形不是圓的而是尖的，兩邊身體呈三角形向外刺出，上面還長滿了硬刺，難以抓握。三角形的殼兒是炫目的藍色。梭子蟹，海水裡的螃蟹，模樣美而危險，運動能力強，大螯有力，難以制服，好難才順順利利地放進電飯煲的蒸格里去。

大閘蟹有什麼好吃？梭子蟹又有什麼不好吃？都是螃蟹，都是嫩肉，清甜。季節對蟹肉味道的影響，我猜比品種更重要。獨自進行的食蟹的富有儀式感的進食，和今日的黃昏中與家人的團坐食蟹，有什麼不同？今天的一開始，我希望是在那邊食蟹。生活的條件實在不一樣。在山海那邊，跨越整個太平洋，走到地球的那一端。有一幢宅子，有前庭後院，兩到四層，接天接地。家人同去，開車去超市購蟹，或者去海邊釣蟹。攜蟹歸來，上蒸籠蒸熟，黃昏里團坐圍在桌邊，一起靜默地食蟹。食蟹並不靜默，家人的就餐不是靜默的。但是這交談讓人感到靜默，這靜靜的，靜靜的黃昏。在無垠的，地廣人稀的大陸上。

可是今日也可以，雖然沒有別墅，沒有接天接地的庭院，沒有一座安靜的城市和窄而規整的小馬路。但有黃昏的夕陽正在目力不及處自顧自落下，按照自己的節奏。外間天在逐漸黑下去。廚房的燈給餐廳投來光，也造出陰影。這是一間常見的城市公寓中的人造的小黃昏。

如果沒有安靜的生活，居於喧鬧都市中的一間普通小公寓，沒有花園沒有前庭後院，沒有安靜的街區和滿目深翠。也可以有一個安靜的黃昏。

如有沒有安靜的生活，平時要在鬧鐘炸響中掙扎逼迫自己醒來起床，在涼颼颼的清晨中出門擠地鐵，前胸貼後背地艱難通勤。上班。再在更可怕的晚高峰的人潮和喧鬧聲中等在進站的人群里，擁擠、喧鬧、疲憊，並面對著每一個人的疲憊的臉。這是我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里擁有一刻黃昏，一刻安靜的黃昏，不論真實還是假作。

我的生活就客觀條件來看並不美好。我不居於地廣人稀的大陸。我不居於寧靜深翠的古老社區。我沒有接天接地的宅院。我沒有花園或是露台。我走不到海邊。我無法駕車向遠方獨行。我的寧靜黃昏是片刻的寧靜，片刻的黃昏。我只有一個陽光照不進來的餐廳，以日光燈管構造一個食蟹時虛假的黃昏。但是這黃昏也值得一寫；但是每一種生活都值得寫下。寫作者不是只為高門華宅的生活而寫。一個人不是只為寧靜街區之中帶院子的房屋裡能感受到的黃昏而寫。為一間普通的公寓寫，為一個上班族寫，為在大都市裡艱辛地擠地鐵寫，為灰撲撲的天空寫，為小縣城的嘈雜紛亂寫，為凋落的村莊寫。為我的生活寫。

前些時看《再活一次：用寫作來調心》有此收穫：即使居於不發達的小城市、居於縣城、居於鄉鎮、居於農村；即使我是上班族，是謀生狗，是洗衣工；即使我寫的是凋敝老社區里我黯淡的晚飯，我老舊的盤子，我斑駁的水槽，我被潮氣腐蝕膨脹變形的牆壁，我的黃昏也值得寫。只要它是我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