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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不東來,我便西去: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前世今生

文/寶木笑

上面的照片是前一陣子去西安,在大慈恩寺門口照的,雖然玄奘大師的名諱在咱們國家家喻戶曉,然而越是熟悉越是陌生,當真正面對大師的雕像,真正在大雁塔前駐足,一種情愫漸漸升起。這位因為《西遊記》而被大眾熟識的高僧,其實有著更為讓人一詠三嘆的傳奇,大家都知道他去「西天拜佛求經」,卻很少有人知曉他是開創唯識宗的一代宗師。27歲的他於628年從長安出發,西行5萬里,歷時17年,到了印度,645年,45歲的他回到長安,帶回經書657部,後來又花費了17年,在其中選擇譯出了75部共1335卷佛經……大慈恩寺山門處開門見山地介紹玄奘的功業:「勝地自西來,竹杖回春,特開千載梵境;妙法傳東土,慈雲重蔭,廣被萬劫眾生」,無數人在此感慨佛子榮光,卻很少人看到這背後的磨難,在這個意義上,昌如居士的這部《行者玄奘》既是一種禮拜,更是一種正名。

◆ 文章?道場

「一切景語皆情語」,文字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工具,真正的文字更像一個修行的道場,在為文的過程中,感受自身精神的凈化和升華,這樣才無愧「筆者」二字。很遺憾,婆娑世界從來都是顛倒和昏沉,在「笑貧不笑娼」竟然成為默認的價值觀的今天,靜下心來寫字成了一件艱難的傻事兒。不知何時開始,為文這樣的事情開始和什麼點擊量、10萬+、斜杠等聯繫了起來,很多人寫文章更像是在菜市場吆喝買主,不求無愧於心,反求語要驚人,不以本末倒置為恥,反以嘩眾取寵為榮,這樣的人寫出的文也許也是很好的,然而文章也有其自身的「氣脈」,為文者心思傾斜,再好的文章也「氣脈」不正,不是上品。

對於一個認真的作者,寫玄奘大師是一次對自己的挑戰,因為這將是一次註定艱難的旅程,作者昌如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薪族,是一位在家的佛教居士,不常去寺院,平常在家裡讀經,自謙「算不上虔誠之人,也無甚毅力」,從二十多年前偶爾讀到《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發心要寫玄奘大師,此後寫寫停停,一直到現在成文。可以說,就昌如居士來說,做這篇關於玄奘大師的文章是一次還願之旅,二十年的跨度不算小,這二十個寒來暑往,整整一代人,不敢說滄海桑田,確也是物是人非。我在網上查了很多昌如居士的文字連載情況,不是那種很火的情況,甚至還有些冷落。二十年的時間,名利雙收之心漸漸磨淡,我看到昌如居士一如既往地默默碼字,和讀者交流時寬厚隨和,文字對於昌如居士來說已是道場,文章本身火不火已不重要,這和目前很多根基還未扎穩就急切要出名的寫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根本是兩個層次。

在這樣的情況下,拋開玄奘大師本身充滿戲劇性的經歷之外,這本書體現著一種深沉和細膩,用詞和謀篇都很考究,彷彿一位佛教徒在字裡行間做著功課。特別是對涉及到佛教知識的地方,昌如居士基本上是按照論文的體例進行註解,雖然從體裁上講這本《行者玄奘》是小說,但因為作者已將文章作為道場,所以全書也像一本佛教知識的科普書。甚至很多時候,這樣的用心顯得有些痴痴的可愛,比如「無明」這個佛教用詞,其實鑒於讀者本身對這個詞應該不會陌生,一般的作者也許就一筆帶過了,然而昌如居士一定要詳細地在章節末章節附註解:「無明,顧名思義就是黑暗,指暗鈍之心無法照了諸法事理……」,雖然貌似愚痴,誰說這不是一種佛家人應有的質樸境界?

至於玄奘大師本身,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的佛經翻譯從東漢末年開始,到唐代達到頂峰,鳩摩羅什大師翻譯佛經總計35部294卷,真諦大師翻譯佛經總計64部278卷,不空大師翻譯佛經總計77部120卷,而玄奘大師一人竟譯了76部1335卷,譯卷總數為「三大譯家」總數之和的一倍多,字數多達1300萬字,雖然我們不以文字多少而論英雄,但仍然可以藉此體味到玄奘大師在其中經歷的種種不容易。而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玄奘大師樹立了「精嚴凝重」的翻譯風格,他的「五不翻」原則也影響著中國音譯一千多年的進程,很多我們現在耳熟能詳的佛家用語都源於大師對佛教理想的堅守。佛經里有許多咒語,有著非常神秘的含義,比如六字真言,這六個字是諸位菩薩在禪定時發出的秘密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玄奘大師堅決不進行解讀,忠實堅守原音音譯的原則。比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我們知道這是指正知正覺,玄奘大師認為之前大家已經順從古意而熟悉,所以堅決不進行無謂的替換。再如「般若」這個詞,指的是有別於我們常人所理解的智慧,是圓通神妙的特殊智慧,這種智慧不是修佛至深之人是無法感知的,也無法用語言來定義的,所以玄奘大師也不進行過分解讀,不藉此顯示自身的佛法修為。這種在文字上的剋制,在我看來就是玄奘大師在文字道場中的一種「禪定」,在這樣的境界中,玄奘大師的譯文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達到後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在繁華無限的長安,大雁塔的青燈古佛之側,無數的黎明,無數的黃昏,無數的夜晚,寒來暑往,秋水長天,一位歷經磨難的高僧拒絕了皇帝幾次要其還俗的要求,拒絕了皇族大寺的高位,在浩如煙海的佛經中進行第二次漫漫征程。

繁華落盡,鉛華盡洗,文字道場,佛在我心。

◆ 苦難?修心

《行者玄奘》的第一部主要是玄奘大師西行取經前的故事,應該說是一部「前傳」,然而在這部「前傳」中,我們看到更加真實的佛子,我們看到更加殘酷的現實。如果西行拜佛求經是一次歷盡千辛萬苦的旅程,那麼之前的種種過往卻是真真切切的苦難的歷程,可以說正是因為西行的「前世」苦難,方才造就了西天取經的「今生」無悔,這是傳奇的序幕。

「眾生也有情嗎?」小玄奘天真地問長老。

不知為何,這句話給我無比震撼,很多人將描寫玄奘大師的作品當成一種勵志傳奇來讀,也有很多人當成充滿溫柔的佛子神話來看,這都很好,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是將其作為含著淚水的回憶錄來回望的。這些年讀佛經,因為生性駑鈍,未有尺寸長進,反而把自己的心讀軟了,一個平時在健身房揮汗如雨的大男人,卻總是對著家裡一條死掉的小魚發獃半天,或是看到樓下一對兒互相攙扶著過馬路的祖孫熱淚盈眶……

眾生皆是佛,佛也是凡人,玄奘大師是佛,玄奘大師也是人,我在書中看到了他的眼淚,看到了他的苦難,看到了他的無奈,佛經說覺悟者擺脫六道輪迴之苦,無悲無喜,我說,佛也會哭,會和三千大千世界的普羅大眾一同悲喜。

玄奘5歲的時候,慈愛溫柔的母親去世了,那一天小玄奘永遠忘記不了,他看到疼愛他的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睡著了一般,他隱約知道母親走了,永遠走了,她再不能柔聲地喊著「禕兒」,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水,再不會握著他的小手,一筆一划地教他寫字,再也不能帶著溫和的微笑,聽他稚聲稚氣地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玄奘10歲的時候,寬厚博學的父親去世了,小玄奘在父親床邊含淚誦讀《佛說阿彌陀經》,父親最後是和兒子一起念著佛號去的,死時面色安詳,身體柔軟,只是不能再護著小兒子一起走南闖北,不能一起讀書習字,不能一起看日出日落,不能再和兒子討論佛經故事……

父親去世,潁川望族陳家徹底解體,姐姐遠嫁,大哥三哥各自為了生計奔波,小玄奘的日子清貧拮据,聰慧如他卻因為這種拮据不能再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已經出家的二哥只好帶著他去往洛陽,皈依佛門。

苦難並未結束,生性善良而敏感執著的玄奘經歷了隋唐交替過程中的無數浩劫,那些家破人亡和妻離子散,在玄奘看來感同身受。隋煬帝下江都,要將河道疏通,數萬人沒日沒夜在淤泥里趕工,很多人被活活打死累死,洛河兩岸屍積如山,每天都有人在河邊痛哭尋親……之後天下大亂,十八路反王,中原四分五裂,生靈塗炭,易子相食……

真實的最高境界是真情,這也是昌如居士這本書最大的藝術特色,在苦難面前,作者沒有不負責任地進行人物形象的「拔高」,而是嚴格遵循人物自身的性格設定和史實依據,這是很難得的和可敬的。於是我們看到,面對世間的苦難,面對生靈的塗炭,玄奘雖然年紀輕輕便已因為佛學造詣得到「奘法師」的稱號,但是他並未拿捏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所謂「出世」姿態,相反玄奘面對燒焦的佛像,大聲說出了自己堅定的信念,也大聲地代替天下蒼生喊出了自己的質問和不平:「佛像可以燒焦,但佛不會!我知道,佛陀是慈悲的。我還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這裡,在看著我們……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面對苦難無動於衷……」說罷,淚灑衣襟。

……

「眾生也有情嗎?」小玄奘天真地問長老。

「有啊。」長老回答道。

……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 理想?慈悲

不知從何時開始,理想和慈悲在很多人的心底成為了近乎貶義的概念,生存的壓力很大,現實的生活殘酷,「不要和我說理想,早戒了」、「學會這幾招,讓你成功擺脫好人困境」……這些說法變得越來越有市場,理想主義者成為被嘲弄的對象,慈悲被當成犬儒的自我開脫。

是啊,人為什麼要活的那麼傻呢?就像玄奘大師本來已經在中原佛學界很有影響了,皇帝願意將皇家寺院交給他,他可以活的很舒服,甚至活的很奢靡。為什麼要跋涉五萬里,九死一生西去呢?如果一定要這樣,那也一定應該有很誘人的回報吧,不然如何能夠承擔如此的行為結果?

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一定是純粹的精神主義者,他們從不過多地權衡和猶疑,也許就是因為看到天邊的一抹雲彩,就想要一次馬上開始的旅行,並且堅持做完自己的夢。玄奘在學佛過程中發現,當時佛教界對同一經典的詮釋存在巨大差異,這種歧義不能相互統一協調,對一個將整個身心都浸入到佛學中的佛子來說,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事情很讓人痛苦,而解決的方法從邏輯上講非常簡單,就是去這些經典的起源地找到原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沒錯,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玄奘西行的最初動因,就是想問明白佛經到底講的是什麼,就這麼簡單,所以皇帝陛下雖然一代明君,然而在這個問題上真的是看不懂玄奘啊。

如果說純粹的精神目的性是理想主義者的「今生」,那麼超越自我和環境的慈悲往往是他們的「前世」。玄奘大師又為何一定要將佛經弄個徹底明白,為何一定要求那《瑜伽師地論》,那是因為玄奘心裡一直縈繞著一個想法:「從小到大,我看到了太多的苦難,雖然佛說眾生皆苦,但我只希望從今往後不要再看到眾生受苦受難了。」在這樣的因緣際合中,我們看到玄奘縱然不知天竺的具體位置,縱然身體並非強壯,縱然皇帝並不同意他西行求法,縱然很多高僧前輩拿出「真經如今未到中原正是因為因緣未到」的高妙理由,縱然只能選擇穿越世間最危險荒涼的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澤、大森林……但是玄奘一如既往,甘冒任何風險,只是前行……

佛不東來,我便西去。

理想和慈悲從來不是也不應該是貶義詞,忘記那樣一位理想主義者是可悲的。《西遊記》最終在民間取代了《大唐西域記》、《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我們可以說這是市井文化的發展規律,這本無可厚非。但回望歷史,特別是凝視眼前,當創業成功的富豪成為理想主義者的代言人,當鎂光燈下的義拍成為慈悲的廣告畫,我們不得不感嘆,玄奘大師的背影在漸漸模糊。

……

當年,大唐。

「弟子玄奘決意西行,遠赴佛國,拜於金剛座前,菩提樹下,以決心中疑難,以求我佛正法。此行不至婆羅門國,絕不東歸一步!」

……

如今,西安。

我從大慈恩寺離開,只記得最後一幅楹聯寫的是:「佛在心中,何愁十萬八千路;捲成燈下,不老秋冬春夏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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