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的穿越寓言:讀《康州美國佬大鬧亞瑟王朝》
馬克吐溫的這部小說算是穿越文的鼻祖了。不同於中國現代的許多穿越小說,馬克吐溫在這本書里沒有描寫和帥哥美女的愛情故事,也沒有掌大權後扭轉歷史走向,他只是諷刺了上層的愚蠢和表達了對下層人民的同情。這讓我想起魯迅的阿Q,魯迅有點像這個穿越過去的美國佬,阿Q則有點像馬克吐溫筆下公元六世紀那些苦難深重卻又逆來順受的人民。
通過一個夢,康州美國佬便穿越到亞瑟王朝,憑藉對歷史的了解,對現代技術的熟知,他搖身一變成了萬人之上的首相。他創立專利局,建海軍學校,推行廣告,辦報紙,裝電話,造蒸汽機,制機關槍,建考試製度選拔人才,普及教育。他讓騎士們穿著肥皂廣告到處推銷工業產品,讓騙子魔法師們丟臉出醜,帶亞瑟王微服私訪甚至被七塊錢賣為奴隸。
馬克吐溫對下層人民的苦難描寫是最讓我動容的。小時候聽童話故事,歐洲的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他們的幸福是建立在下層人民如地獄般的苦難之上的。我直接引用原文了:
「他們是自由人,但未經允許又不得離開領主或主教的田宅;他們不準自己做麵包,只能在領主或主教的磨坊和麵包房磨面、烤麵包,付錢卻是一個子兒也不少;要出賣自己的一份產業,必須從收益中付給他一筆相當可觀的回扣;要購買別人的產業,也得拿現錢作為謝禮才能得到這份基本公民權利;他們必須白給領主收莊稼,而且是隨叫隨到,哪怕自家地里的糧食眼看著就要讓暴風雨給毀了也得扔下不管;得讓領主在他們的地里種果樹,來收果子的人又都很粗心,每每將果樹周圍的穀物踩壞了,他們也只有忍氣吞聲的分兒;領主出來打獵,大隊人馬從他們地里跑過去,他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化為烏有也只得強壓怒火;他們自己不準養鴿子,成群的鴿子從大人的鴿舍里飛來,落在他們的莊稼上,他們也不能發脾氣,不能宰殺一隻鴿子,違者嚴懲不貸;好不容易收了莊稼,那班強盜又輪番前來,藉此訛詐:首先是教會拿了最厚實的一份,用大車拉走它應得的十分之一,接下來國王派來的官員拿去二十分之一,再接下來,大人的手下又對餘下的部分大舉進攻;之後,被剝了皮的自由人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把剩下的那一點點收進糧倉,只要那還值得操心費力的話。還得沒完沒了地納稅,除了納稅,還是納稅,這樣那樣的稅還都是攤在這類獨立自由的窮光蛋頭上,絕對輪不到男爵大人或者主教,輪不到揮霍無度的貴族和無所不貪的教會。男爵想睡個安穩覺,自由人幹了一天活還得通宵熬夜,拿鞭子抽打池塘中的水,好讓青蛙保持安靜;至於自由人的女兒還真沒法往下說,這是君主制度最丟人的一樁醜聞,壓根不能寫進書里。到末了,自由人受盡折磨,走投無路,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活不下去,甘願犧牲生命,去求得死神的憐憫和庇護,文明的教會就要罰他永生永世在煉獄中受煎熬;文明的法律半夜裡將他埋在十字路口,插上一根木樁,一直要穿透他的脊樑,他的主子男爵大人或主教還要將他的財產全部沒收,將他的孤兒寡婦趕出家門。
喏,這些自由人一清早就集中到他們的主教大人的大路上,每人在這裡干三天活沒有工錢。家家戶戶的父兄子弟都得參加,每人干三天,不拿工錢,家裡的傭人外加一兩天。嗨,這真像是在書里讀到的法國和法國人民從前的情況,那一場永遠值得紀念、值得感謝的革命,憑藉著一次鮮血匯成的大潮,將這類延續千年的罪惡蕩滌一凈。僅僅一次:那長夜漫漫的一千年,充斥其間的謬誤、屈辱和苦難,惟有地獄可比,每一大桶從那個民族身上慢慢擠榨出來的鮮血,只用半滴來償還,舊賬也就一筆勾銷了。「恐怖時代」其實出現過兩次,只要我們不是太健忘,能夠這樣去看。一次是在激情澎湃之下殺人,另一次是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一次只延續了幾個月,另一次卻歷經千年;一次導致了一萬人喪生,另一次卻死了一億人。可是,令我們心驚肉跳的卻都是那個次要的「恐怖」造成的慘狀,也就是說,那一次轉瞬即逝的恐怖。反過來看,一瞬間死在利斧之下,與一輩子挨餓受凍,受盡屈辱蹂躪,苦熬苦撐,慢慢折磨至死相比,還能算什麼慘狀?一眨眼被雷劈死,與綁在火刑柱上慢慢燒死相比,又算得了什麼?我們每一個人都曾受到諄諄教導,要我們一想到那一次短暫的恐怖就心驚膽戰,悲痛無比,可一處城市公墓就能容納所有死者的棺材;然而,那一次比較久遠但卻實有其事的恐怖造成的死者,只怕是整個法國也埋不下。那一次的恐怖才真有說不出的慘烈和可怕,只是從來沒有人教育我們看清那場浩劫,或者說給予應得的理解。」
某王后只因為一個侍從摔倒撞了一下她膝蓋就一刀殺了他,侍從的祖母出來罵了她一句就要被送上火刑柱,因為被匿名舉報在皇家禁獵區殺了一頭鹿讓一對年輕夫妻求死不能,在地牢里關了四十多個人,他們三十多年不見天日而被關進來的理由都已經忘卻。而這就是童話里的公主,也是騎士小說里的女主角,是騎士殺惡龍和巨人拯救的對象和愛情的寄託。在主角和亞瑟王微服私訪的過程中,又描寫了一個全家被滅門的悲劇。老夫妻加三兒兩女的家庭,因為領主地上的三棵樹被人偷砍,三兒被領主抓進地牢。領主還要把這家人的所有作物都搶走作為罰款,還要強迫他們為自己收割還不給飯吃,結果老農夫和兩個女兒餓死了,老農婦在向亞瑟王描述了事情經過後也死了。這時三個兒子逃出地牢,面對家破人亡的慘劇終於激起了他們的怒火,罪惡的領主死在人民的怒火里。
王子們就是騎士。他們目不識丁,如託兒所的小孩一樣比武冒險。主角自己也跟著一個女人去拯救一幫被所謂食人魔變成了豬的公主們,狠狠地嘲笑了騎士們的所謂殺巨龍和巨人的冒險。憑著高貴的出身,貴族們就可以輕易獲得高官厚祿,而平民再有才能也無上升階梯。教會也是愚蠢的,修道院的聖泉因為某次修士用聖泉洗澡後乾涸,於是修士們再也不敢洗澡。隱士們就是比拼「誰最臟最臭以及誰身上寄生蟲最多」,神父們(識字的知識分子)則被所謂知道幾千里以外君主在幹什麼的騙子騙得團團轉。
主角在這如魯迅說的鐵屋子裡生活,也有難於呼吸之感。他利用自己的技術知識和身為首相的權力開始了改革,他要廢除騎士制度,推翻教會統治,救民於水火。他在上面原文里也表現了他的革命觀,那就是如果能實現他的改革藍圖,死幾萬人比起在幾千年中慢慢折磨死幾千萬人來說還是划算的。他自以為自己都是為了人民,理應得到人民的支持,但當他跟教會發生衝突後發現他一心為之謀福利的人民跑到教會的陣營,他的烏托邦夢想破滅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費了,於是把他的工廠全部炸了。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願控制一切,那麼他就要毀滅一切,以免落入對方手中。
主角在技術變革的同時沒有對人民進行啟蒙,反而利用當時人民的愚昧來樹立自己的權威。他一開始利用日食登上首相寶座還可以說是為了活命,後來用雷電引爆炸藥炸掉梅林的塔樓也可以說是以直報怨。但後來在聖谷水泉乾涸事件里,他故弄玄虛,利用現代科技進行奇蹟表演,獲得人民的擁戴。他自以為他是一個完美的專制統治者,可以利用不受限制的權力高效率地推動社會變革,將亞瑟王朝從黑暗的中世紀走到光明的工業社會。他崇尚民主,他自己說過,「一切政治權力來自人民,一切自由政府都必須得到人民的授權,都是為人民的利益而建立的;因此,無論何時,人民都可以按照他們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改變體制形式,這是他們不可忽視不可剝奪的權利。」然而他自己卻沒有讓大多數人做主,當大多數民眾站在教會一邊跟他敵對的時候,他認為人民是被洗腦的「人渣」,結果製造了一場大屠殺。他用鐵絲網通電、機關槍掃射,不費吹灰之力滅掉了幾萬騎士大軍。他的變革沒有給中世紀的英國人民帶來穩定的民主制度和幸福生活,也沒能消除社會的不公平。
馬克吐溫的穿越寓言,一方面「戲劇化地展現了源於科技的自信自傲帶來的暴力後果,表明了這種過度放縱的自我肯定可能導致的極端走向」,另一方面則批判了意圖用一個自以為高級的社會秩序替換一個現實社會的烏托邦衝動。可惜馬克吐溫的這個寓言里的場景還在他死後不斷上演:紅色高棉為了建立所謂天堂,害死了柬埔寨上百萬人;美國自以為自己是最先進的國家,要向全世界推廣他的制度,結果也是害人害己;恐怖分子進行所謂聖戰,屠殺無辜的平民。還是用馬克吐溫的話結尾吧:「有說心裡話的自由,出版自由,有信仰不同宗教和根本不信宗教的自由;有選舉壞蛋當議員的自由和把他們攆出去的自由。誰也用不著給誰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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