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無條件相信受傷的人沒錯

02-04

早上6點，我從床上爬起來，檢查了一遍昨晚收拾好的行李，思忖了一會，把一雙鞋塞進箱子。手拎袋裡，pad、水杯、眼鏡、充電器，鑰匙、手機、身份證、車票，一切齊全。背起相機包，拉起箱子——裡面裝著衣物、盥洗用品、水彩畫材、三腳架、感冒藥。沒錯，一切齊全。出門，下鄉去。

我應該在浙二醫院站坐走向龍翔橋的公交，再搭地鐵過5站，到杭州東站，坐8點15的動車，去往廈門，再坐輪渡去鼓浪嶼，到旅社與老師同學們匯合。

我從宿舍區出來，先向右轉，去便利店買了一盒餅乾，再往回走，穿過菜市場，走向大路，過煎餅店時，猶豫了下，沒買。「在公交上不方便吃東西，到等地鐵時涼了又不好吃了。」這麼想，站上了過街天橋的電梯。

手機查了地圖，55路停的站離龍翔橋最近，還有其他兩輛公交也可以，不過要走一段路，過一個紅綠燈。來了輛42路，上車。

我把拎包掛在左手手肘處，拉著行李箱，右手拽著把手，考慮要不要打會陰陽師。我抽卡總是抽到輔助，一個強力輸出都沒有，1個惠比壽、2張瑩草、3張鯉魚精、四張妖琴師，昨兒抽到首張SSR，一看，青行燈。得，看來是天生輔助命。不過總比我姬友幸運，她玩了7天，連張sr都沒抽到，帶著一群R打到25級，是現行的非洲酋長。公交搖搖晃晃，我朋友總勸我少玩手機，對眼睛不好，我想起此事，沒打遊戲，心裡盤算著等會高鐵上得刷會覺醒材料。

自打上次丟手機後，我變得特別神經質，每隔1分鐘就要看眼手機在不在。我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放回包里，無事可做，發起呆來。我前面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一直在打量我，我感到一絲隱約的不安。

到了下一站，公交停下，我前邊的男子往我的方向趄趔了一下，我看著他，有些奇怪，停車的慣性這麼大嗎？車門開啟，人群向車下擠去，我看了眼拎包，手機不見了。

心裡一驚，前後翻了一遍，確實不見了。就在猶疑的時間內，人群下車四散開去。我抬頭看後門，一直站在我前方的男子已經消失。再看眼包里，手機不在，前後又翻遍，確實不在。我明白，手機是被偷掉了。

當時倍感惆悵——你妹的，我今兒的每日任務還沒做呢！就算不提遊戲這麼重要的事，手機里還有給喜歡的男生寫的詩，詞句還沒推敲好呢。

不得佩服小偷手藝之高，手機放在目光之下的手提袋裡都能偷走。上次遇到這麼厲害的小偷還是在西安，那時我剛吃完羊肉泡饃，拎著罐冰峰，在回民街閑逛。挎包斜掛在左側，我邊走邊向右邊小店張望，打算再吃點點心。突然看見小店裡和我對視的小哥緊張起來，一起向我揮手大喊「喂喂喂！」。我一時奇怪，扭頭看左邊，一個身影匆匆走過。看了眼挎包，蓋子被掀起，拉鏈已經拉開，若回頭晚一秒，錢已經被順走了。首次遇到小偷就是這等大師，著實讓我印象深刻，沒想到杭州的賊比起西安一點不差，刷新了我西安小偷全國最厲害的認知。

著急也沒辦法，我知道手機是找不回來了。到了杭州東，離發車還有一段時間，我去問候車廳的警察可否報案，警察說公交上丟手機不關他們的事。這種反應也是預料之中，何況能報案又能怎樣？恐怕只能得到警察的嘲笑「我們這丟蘋果的多了，都沒報案，你丟一個800塊的手機還報什麼警？」

只能乘車。一天奔波，到了廈門。

以上內容大都是12號在高鐵上寫好的。本想像上次丟手機一樣，當做生活中的瑣事寫出來，一時沒來得及發。但是現在我要說些更重要的事。大家可以當兩篇文章看。

我在丟手機後發了一個朋友圈，告知大家手機被偷。這是我們的習慣——倒霉的事都發生了，不如說出來讓大家幸災樂禍一下。我在朋友圈常發段子，無關緊要的小事，添油加醋一百倍，往誇張里說去，搏大家一樂。這才是娛樂的精神，既娛樂自己又娛樂大家。何況看到我手機被偷，我摔碎了屏幕的朋友很可能眉頭一舒，感覺自己的艱難緩解了好多——吳優手機丟了，這麼倒霉啊，看來我手機摔碎了屏幕也沒什麼嘛。

但是，我有一個朋友。唉…… 我有一個朋友，他是個凡事認真又非常正派的人。他在朋友圈中問我：「為什麼會丟呢」。我看回他：「被偷了。」他又私聊問：「為什麼被偷」。

作為打交道時間不短的朋友，我知道他想要怎樣的回答，他希望我能以懺悔的語氣說自己如何不小心，這次得到了怎樣的教訓，以後會更加註意。

我知道他想要怎樣的回答，但我不想那麼說。我把被偷的經過詳盡說明，意在岔開話題。他又發來一段話，用自己從沒丟過手機做例子，讓我想想自己哪裡做的不夠好。我和他解釋平時神經質一般的檢查手機在不在，這次完全沒想到會被偷，沒有哪裡做的不好。

他說「好可惜啊，那可能你這個手機白丟了。」

這句話完全激怒了我，著實不能接受他的語氣與邏輯，和他爭執不下，略生氣，晚些又發了條朋友圈吐槽。第二天中午忙下來歇了口氣。看了下公眾號，發現他寫了一篇文章討論我的案例。

那麼，本來應該私下聊的分歧，恐怕還是寫文合適。

我的朋友在教育我時說：「下次更如果是我丟東西，我可能更習慣去想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至今還沒有丟過手機，不過話不能說太滿，也許我很快也會丟。我習慣把手機放右口袋，以前鑰匙左右口袋都放，自從有次鑰匙把手機屏幕划出裂痕後，我就一直把鑰匙只放左口袋，現在八年了。我以前坐地鐵為了方便，進站後卡不塞回錢包，到家後再塞回，有次外面大概是掏錢買東西丟了卡，後來無論再擠，我都會在使用完公交卡後立即塞回錢包，迄今也只丟過一次公交卡。」

他不明白，當一個人遭到災禍，他肯定會從災禍中學到知識，這是人的本能。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走路不穩跌倒後，下次也會走得更平衡些，讓我驚詫的是，他會自得於人本能都會做到的事。

長時間寫自媒體評論，會讓人有傲慢氣。疏忽了要事，得到教訓，之後再沒做錯過，這種事例每個人都能講出一堆。我剛考學時，好幾次疏忽丟掉銀行卡和身份證，只能麻煩爸媽重辦，後來把重要的卡都放進小袋子，收在特定的背包中，之後再沒丟過。這種事情有何少見呢？我不會把這種人人都會之事寫成誇耀文章，更不會在他人遇到倒霉事時認為他人皆弱智，不被自己指點一番就不會進步。更更不會在他人教育我要懂得反思時就乖乖向他認錯——誰願意被當成弱智？

而且，若真想提醒朋友注意安全，也應是轉發些防賊技巧，一句要反思自己又有何用？這次放拎包里被偷走，反思後下次放兜里？更容易丟。出事後不科普預防辦法，朋友又能得到什麼幫助呢？

他看到我1個月丟了2台手機（我8月沒有丟手機，6月中旬原來的手機摔壞，買了新的，9月10號丟了，半月後買了這台，10月12號丟了），便認為我是會招來小偷的體質，讓我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這是他錯誤的第二件事，不懂得災禍的隨機性。

他不明白，生活中的災禍宛若抽卡，有人只會遇到晚飯不好吃、吹到風感冒這種N級災禍，有人會遇到走在人行道上卻被車撞死這種SSR級災禍。我恰巧遇到了幾個R級災禍，又像我總抽到輔助一樣，總抽到手機相關的災禍。

讓一個人承認世上有太多無妄之災是很難的，這會破壞他的安全感。在我的朋友的認知中，手機沒有劃痕，是因為把鑰匙和手機分開放。其實金屬的硬度比玻璃低，手機被劃傷不是因為鑰匙。他認為自己沒丟過手機是因為事事反思自己的錯，但可能是因為他是男生，賊不會首先對他下手，也可能僅僅是他運氣好。要明白，世上總有白白的災禍。世上有太多太多事，與受害者毫無關係。

明白無辜的人會毫無原因白白的受侵害，是每個人必備的常識。直面世界的真相，不會因害怕自己世界中「做對一切就會永遠平安」的秩序崩塌而捂住眼睛，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誠然，我若強行反省自身，也能找出些「哪裡做的不夠好」。但這些「不夠好」，並沒什麼用。

這是他不錯誤的第三件事。不懂得很多反思的成果完全沒用。

上次丟手機，是我疏忽，我和我的朋友聊天時也說了會注意。據經驗，如果一個人帶著一堆行李，就很容易被偷，因為箱子拎上拎下，忙不過來關注手機，發現被偷了也要先顧著行程，沒法報警，我若是小偷，也會偷這樣的人。那能怎麼辦呢？我一個學藝術的，經常要四處跑來跑去，難道我能不看展、不代課、不下鄉了不成？誰都知道，呆在家裡最是安全，不但不會丟了手機，還能天天肝副本，把青行燈升到六星。難道我們都只能呆在家中，只要出了門，遇到災禍，就是自己活該？

一個人的生活狀態不同，會遇到的事物也不同。我們學院群里，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丟失校園卡的同學發尋卡啟事，這不奇怪，天天要用校園卡，總會有一時疏忽的時候。如果你不是大學生，自然不會有丟校園卡之虞，但總會為其他事情煩心。比如我的朋友常需要租房子住，便很可能遇到黑中介。我雖考學時次次租房都非常滿意，也不敢以此嘲笑他，很可能只是我租房次數不夠多。

我的朋友的文章中還有其他錯誤。比如為了說明人錯在自己的認知，舉了涉及到前世的栗子，但他之前的文章中，最反對轉世之說。還有，若我相信丟手機是業力的結果，那豈不是只能順命，還保護自己個毛線。這麼說我前世豈不是小偷，今世得丟一百個手機償還。那還教育我注意看好手機幹嘛？

我的朋友，初心很好。不過因善意而勸人從自身找原因和為了譴責受害者而讓他從自身找原因，在外觀上並無差別。他常說要討論事實是什麼。事實就是，受害者所能通過災禍得到的知識已經從事件本身得到了，用不著他人再橫加指責。事實就是，我們對災禍的到來毫無辦法，我們能找到的應對方式也基本沒有可行性。事實就是，當自己受到災禍時，除了原諒自己，自嘲一下，沒有其它應對方法，當他人受到災禍時，除了一個摸摸頭、一個抱抱，我們也做不了別的。

我們應該深信，作為無辜的人，我們對世間一切無常的降臨無能為力。如果一個殺人犯殺害了人，是殺人犯的原因，沒有受害者的問題。如果判殺人犯死刑，會使其他潛在的犯人收到震懾，如果強調讓大家注意安全，還會有人不停的死去。

在具體的事情上，我會考慮如何改進。但在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角度，我堅信自己沒錯。我們本應天真善良的來，天真善良的成長，我們本應長著一張沒被欺負過也不準備欺負別人的臉。受害者是沒錯的，事理上、法律上沒錯，道德上更沒錯。人面對無妄之災時，原諒自己是比找出「改進策略」重要得多的事。如果人一直在苛責自己，只會增添對自己的埋怨，長此以往，會陷入憎恨自己的可怕的境地。

我相信自己沒錯，不僅是因為事理上的清白，還因，這樣用自嘲的態度對待災禍，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如果可以，把自己的藍瘦、香菇，帶給朋友一點要注意小偷的警醒，又或者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倒霉的傢伙的暗自高興，那再好不過。受到災禍後，我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