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改犯成了村裡的追夢青年
瓦特是我的小學同學,集小偷、流氓、勞改犯等標籤於一身。在村裡聲名狼藉的他,一心想要成為攝影師。我們看他的努力像在看一個笑話,直到他在這條路上人仰馬翻。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53 個故事
一
瓦特的葬禮跟其他人的有些不同,沒有哀樂,沒有嚎啕。靈堂里,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跪著燒紙錢。
憑弔和幫忙的人寥寥無幾。村民們大多在距離靈堂十多米外的路口張望,三三兩兩,議論紛紛。因為假期遊玩路過他家,我順路參加了葬禮。
對瓦特的印象已經模糊,在我人生上演的眾多好久不見中,他可能連「龍套」都算不上。
瓦特原先叫華特,方言里「華」和「瓦」同音,又因為他小時候性情頑劣卻十分聰明,總讓人想起那個發明了蒸汽機的英國人,所以得了這個綽號。他從小由奶奶養大,父母是我們那兒最早的一批外出務工人員,都在溫州打工。
我們是小學同學。上小學最喜歡看的事情就是,數學課上,瓦特折的紙飛機在教室里飛得到處都是。老師拎著他的耳朵問痛不痛,他憋紅了臉說不痛。我們聽了就笑,時間久了,他不但不改,還很得意。
瓦特的媽媽給瓦特帶回來一部傻瓜相機。那時候,我常常把棕樹葉子撕成一縷一縷當拂塵,扮成道姑的模樣到處裝神仙。瓦特拍下我的樣子,還配了一小段「看圖寫話」,後來,那張照片和文字一起發表在了校報上。
他告訴我,自己長大後要當一名攝影師,要去非洲拍獅子,還要拿什麼國際大獎。
瓦特的父母在他十二歲那年離婚,事先沒有任何徵兆。為了爭奪撫養權,他爸媽跑到學校里搶兒子。臨近期末考,每天都下著暴雨,全校學生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看他們一家三口淋著暴雨在操場上展開拉鋸戰。
最終,他被判給了他爸爸。半年後,像商量好了似的,他的父母各自組建了家庭,狗血的是,再婚後,兩家只隔一幢樓。
瓦特成了空氣一般的存在。很多次放學,他媽媽出現在學校,接的卻是再婚後別人家的孩子,他爸爸帶著新妻子繼續去溫州打工,他像小時候一樣,跟著奶奶過日子。
沒有零花錢,瓦特學會了偷,起初只是去同學家玩順走了桌子上的零錢,後來,學會了偷錢包、手機、自行車、電瓶車,他還學會了在校門口問低年級小朋友收保護費。大人們知道他身世可憐,剛開始發現了,也只是教育,並不責備,時間久了,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上初中前的暑假,我見過他最後一次。他來我家找我玩,我爸把零錢、手錶等值錢的東西全都鎖進了柜子,然後坐在客廳里,眼神牢牢看著他。那個下午,我們沒說什麼話,我看書,他看著我看書。走的時候,他說:「你放心,我不會偷你們家的東西的。」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不再上學。再後來,他奶奶過世,他便消失了。
二
大學畢業那年,有一回,我去舅媽的店裡蹭飯。表哥帶了一個剃了板寸頭的小伙進來,小伙手臂上有紋身,還有很多傷疤,低著腦袋坐在角落裡不說話。
從他們的談話里我知道這個小伙是瓦特,那一天是他刑滿釋放的第二天。自那以後,他身上的標籤,除了「小偷」、「流氓混混」外,又多了一個「勞改犯」。
原來,瓦特有次收保護費把人打成了重傷,進了局子。表哥念及瓦特曾幫他家解過圍,去看過他幾次。後來刑滿釋放,無處可去,瓦特又來找表哥。
吃飯的時候,舅媽讓大家說說新一年的願望和目標。輪到瓦特,他舉著酒杯聲淚俱下地發誓要學好。這種人,演得越像,越不可能是真的。我對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也相信當時在場的絕大多數人跟我想的一樣。
在舅媽店裡上班後,據說瓦特非常賣力。起初安排他送貨跑運輸,別人見了他的紋身和傷疤都害怕,又聽說他是刑滿釋放人員,堅決不肯收他送的貨。後來,他成了店裡的裝卸工,從早上六點忙到晚上八點,有時夜裡也要起來卸貨。
「三個月,沒有請過一天假。」舅媽把這當成大新聞說給我們聽,我們一笑。相比於「浪子回頭」,人們更願意相信「本性難移」,對於少年時期就誤入歧途的人,「重新做人」這話沒有任何含金量。變壞只是時間問題,我們隱隱地都在等著他變壞,以便驗證自己的明智。
我去舅媽店裡的時候,總是能碰見瓦特,但沒有說過話。大人們早已不記得瓦特是我的小學同學,瓦特自己似乎也認不出我了,我也正好假裝不認識他。誰會承認一個流氓混混勞改犯是自己的同學呢?
一次吃飯的時候,瓦特突然說自己有個做攝影師的夢想。聽他說「夢想」這個詞,一桌人使勁憋住了才沒笑出來。他說想要攢錢買相機,問表哥相機要多少錢。表哥直接說,你別想了,攝影師的一套裝備最低也要好幾萬,入門級別的單反便宜點,大概五六千。他說,那先存錢買個入門級別的。
大家把瓦特當攝影師的事當笑話傳,很快,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見了他就故意問什麼時候買相機,什麼時候開照相館之類。
這些看熱鬧的人里,當然也有我。我已經忘了那個拿著傻瓜相機拍我道姑裝扮的瓦特,面對眼前這個名聲不佳的前勞改犯,內心嘀咕著:你會學好,鬼才信。
瓦特這次似乎真的下了決心,聽說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請客吃飯,熬了大半年,買了台尼康D7100。出工裝貨的時候,他把相機藏在高高的貨架上面,底下鋪一層報紙,卸完貨休息,又把相機抱在懷裡,像對待一件珍寶。他還讓我哥從網上給他買了幾套攝影教材。
即便這樣,也沒有人相信他真的會成為攝影師。攝影是門學問,看上去好像人人都會一點,可真想拍出水平並不容易。況且,瓦特是小學文憑,一本說明書讀起來都費勁,更別說那些攝影教材了。果然,一個多月後,他連單反的很多功能都沒掌握。
圖 | 去年冬天,我再次回到瓦特曾居住的地方三
瓦特還是等來了表現自己的機會,並且賺了五千塊錢。
在表哥的婚禮上,他做了婚禮跟拍。說是跟拍,其實是請了專業跟拍後,他做第二跟拍。「第二跟拍」,我們聽了噗嗤就笑了,有了專業跟拍,誰還會要業餘的?不過是不想掃他的興,才給的面子。
但他做足了功夫,在網上研究了所有婚禮跟拍的技巧,還全程參與了婚禮細節的討論。在現場,也有一副專業攝影師的樣子,差點讓人忘了他身上「小偷」、「勞改犯」、「流氓混混」的標籤。
當時兩個包廂都在辦婚禮,儀式結束,伴娘去洗手間的時候被隔壁包廂出來的賓客圍住。對方喝了很多酒,圍住伴娘不讓走,瓦特前去解圍,起初好言相勸,後來成了相互謾罵,再後來廝打起來,演變成了兩個包廂的對毆。酒瓶碎了一地,一直到警察來了才停手。
隔天,整條街都在說瓦特做婚禮跟拍把人打傷的事,帶著一副「我之前怎麼說來著」的先知口氣。
之後,瓦特有信心滿滿地將拍的照片投稿給了報社,除了舅媽,沒有人把這當回事。舅媽把舊電腦借給他學ps,還答應裝完貨他可以不用待在店裡。瓦特背著相機去了大街小巷,拍回來一堆人像,有從網吧出來的少年,有領著孫女買菜的爺爺,有賣餛鈍的老人等等,但在我看來,這些照片構圖凌亂,毫無美感。
一張拍校門口學生放學的照片上,孩子們背著書包三三兩兩跑出來,笑靨如花。瓦特把照片寄給了報社,取了個特別平庸的名字:希望。
到了清明,天天下雨,我的心情被悶熱和潮濕裹挾著,瓦特卻顯得格外開心。他說收到了報社的回復,回復中說他拍的那組照片已被選用,會在近期發表。他坐在貨架上,跟店裡的人吹,說等照片發表後,他計劃開個工作室,接點寫真的活。大家聽了,還是笑話他瞎做夢。他抽了口煙,眯著眼睛說,真的。
很多突如其來的事情,被久經世故的人們稱之為命。人們嘗試倒回去想,從千頭萬緒里找一個端倪。周末,店裡不休息,瓦特請了半天假。那天是他弟弟生日,繼母打電話來問他是不是有空回去吃飯,他看上去心情不錯,滿口答應。管賬的說請半天假要扣一天工資,他笑笑,遞了根煙,吹著口哨就出門了。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和往常一樣走公路,而是騎著摩托車繞了一大圈走江對面的小路。連續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路面土質鬆軟,瓦特在家對岸的小土路上遇到塌方,他和他的相機、摩托車一起摔下江去。
我和舅媽一起去了瓦特出事的那條土路。已經過了三天,塌方的路段並沒有在維修,只是用安全警示牌草率地圍了起來。「如果那天不讓他請假就好了。」店裡的人說道。
直到他死去,他拍的那組照片也沒有在報紙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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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蘇河,現為買手助理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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