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顥《黃鶴樓》異文考辨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白雲去,茲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青青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在?煙花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異文考辨
文/陳可抒如您所知,2011年王兆鵬發布《唐詩排行榜》,崔顥《黃鶴樓》力壓群雄,獨佔鰲頭,可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畢竟,古往今來,此詩確實獲得了無數的關注和讚譽,比如,宋代的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就曾毫不客氣地表明:「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云云。但是,如此名詩,它的第一句卻是充滿爭議的,有的版本是「昔人已乘白雲去」,有些版本卻是「昔人已乘黃鶴去」。那麼,究竟是「白雲」還是「黃鶴」?這個差異有沒有那麼重要?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1,王兆鵬《唐詩排行榜》中用的是「黃鶴」版,即,「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目前的大多數詩集中也以此為標準。但是,這卻並不是最早的版本,「黃鶴」版是直到明清才出現的。黃鶴樓故事,在宋代開始出現在詩話中,蔡正孫的《詩林廣記》、何汶的《竹庄詩話》、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等,都引用了李畋《該聞錄》:《該聞錄》云: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鳳凰台詩。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把《黃鶴樓》與李白《游金陵鳳凰台》及《鸚鵡洲》聯繫在一起,看似與此異文之事無直接關聯,實則影響甚深:一是使更多人注意此詩,進而注意到白雲黃鶴結構的特殊;二是使人們想把此三首詩的結構按照這個詩話故事統一以來,故此才有白雲黃鶴的變化。
然後,「白雲」版又毫無爭議地流傳了幾百年,直至清初,金聖嘆對「黃鶴」版進行了大肆的吹捧:此即千載喧傳所云《黃鶴樓》詩也。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黃鶴」字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雲,則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
——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
金聖嘆的才氣以及在文學上的感情投入,自然是令世人佩服的。他的文學評論以情貫之,大開大闔,又細緻精當,辨格字理,使讀者既有感情之接納,又有思辨之認同,自然受教良多。也正因為他的大力揄揚,「黃鶴」版才開始大行其道。
但是,金聖嘆有兩個壞影響卻不得不提,其一,金先生手腳不幹凈,總想替前人改筆,把前人文字中的不符要求之處,按照自己的心意去修改。(比如將《水滸》中原本自然文字,改得妖偽莫辨)其二,以文學價值高低做為第一要素,來斷定事實真偽。按照要求來預設答案,這是極壞的——就算依照金氏所言,《黃鶴樓》連用三個「黃鶴」是為奇文,卻也無法證明崔顥的原文即是如此所寫。而這個壞風氣一開,致使後世部分學人如季羨林等,在事實面前仍然不予承認,仍然認為「黃鶴」版之藝術水準較高,所以符合原貌——以主觀的藝術評價,來論斷客觀事實,這是極其不客觀的做法。
2,若從語義上講,「黃鶴」版有一理由為:既然第三句是「黃鶴一去不復返」,所以第一句便應當是「昔人已乘黃鶴去」,否則前後無法對應。對此說,我不以為然——「昔人已乘白雲去」,仍然可以對「黃鶴一去不復返」。《莊子》有雲,「乘雲氣,御飛龍」,指的是騎著飛龍,同時乘著雲氣,概因為「乘雲」本就是「伴隨」、「攜從」一類的虛意。莊子可以寫「乘雲氣、御飛龍」,崔顥自然也可以寫「乘雲氣、御黃鶴」,此處「白雲」、「黃鶴」本有互文之意,前文「乘白雲去」與後文「黃鶴一去」 並無齟齬。而且,如果連用三個「黃鶴」,按照金氏說法,算是奇文,那麼,這奇文之處,中間一個是「黃鶴樓」,前後兩個都是「黃鶴去」,前後合掌,行文啰嗦,何奇之有?——不過,前文已講,無論「黃鶴」和「白雲」哪一版更有道理,都不能替代事實,事實的真相是:敦煌遺書中,唐代詩歌選集《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均收錄此詩,也均作「昔人已乘白雲去」。而自唐代一直到明末清初,所有的本子也均是如此記錄。圖:《敦煌遺書》,其中文字為「昔人已乘白雲去」
3,
本來是「白雲去」,金聖嘆卻十分高調地改為「黃鶴去」,這個改動又為《唐詩別裁集》所採用,而帝師沈德潛的這部詩選集在後世影響又很大,於是就造成了「白雲」、「黃鶴」的混亂。混亂到什麼程度呢?在《四庫全書》的收錄中,宋朝蔡正孫的《詩林廣記》和何汶的《竹庄詩話》,引李畋《該聞錄》為「昔人已乘黃鶴去」。但是,同是宋朝的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也引了《該聞錄》的此段文字,卻是「昔人已乘白雲去」。可知兩版之中,必有一錯。
經過我的考證,《詩林廣記》、《竹庄詩話》的原版分明為「昔人已乘白雲去」,不問可知,此二書被四庫全書的編纂者紀曉嵐等人進行了改動,致使謬種流傳,舛錯遺世。按說,敦煌版本的《黃鶴樓》一詩中,亦有其它幾處字句與流行版本頗為不同,如「煙花江上」、「春草青青」、「茲地空餘」、「何處在」等,不過,這些倒並不是十分緊要,由於當年傳播技術的落後與混亂,唐詩在流傳中本來就有許多異文出現。但是,首句「白雲」、「黃鶴」一事卻不得不辨,概因為此處明顯為別有用心之人所改,且此改動影響了對原文的理解,也敗壞了真正之學術精神。持「黃鶴」論者,還認為李白《鸚鵡洲》前四句連用三個「鸚鵡」,正是對崔顥的臨摹,故此《黃鶴樓》應當有三個「黃鶴」與之對應。殊不知,李白崔顥的事例也是假的,而且,《鸚鵡洲》一詩也被人動過手腳——只不過,整個事件頗為複雜,那又是另一篇的考辨了。謬傳指數:☆
段子指數:藝術指數:真相不可動,默默推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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