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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赴京記

我的北京之行始於清晨而終於一場大雨,大約兩三天後我就回到但並未熟悉慣常的生活。我最有體會的一是離別之感,二是究竟是什麼在此地與彼地之間地理的距離已接近被抹殺之後,仍在分隔兩地。

秋天到了,在北京大風降溫之後一兩天,同樣的冷空氣席捲了華中。一場風捲走了我喜悅自得於之的南方尚存的夏,一場風宣告了此地面對天氣變化同樣不可避免的臣服。天冷了。這裡的色調改變了。

難得的出差被我當作放風的機會,帶的衣服都是與平時不一樣的。平時圖省事我幾乎總是拿一件連衣裙往頭上一套就搞定,完全不必操心服飾搭配。難得出去一趟,出差好似度假般值得期待,我在頭一晚上花時間搭配了好幾套上下著裝。上衣褲子半身裙配來配去狼藉一地,這才準備好了出行的衣。

但是真開始出門在外,我卻發現被衣裝所坑: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經胖了。酒店裡的體重秤顯示我突破了前所未有的六十公斤,我不相信,我的體重從未達到這個數字,必定是秤有毛病。接下來衣服證實了秤的論斷,我發現在離家千里的地方,我的褲子裙子的腰圍全都小了,全都把我勒得很難受。你知道如果一個人體態正常,那麼身體會有自然的腰部,褲子半身裙可以自然地卡在那裡不致滑落。但如果一個人體態發胖,腰部被脂肪充漲起來,那麼褲子們就無法卡在那裡,而只能用力勒住圍繞腰腹的一整圈肉。腰腹之內有人體重要的臟器,於是我被衣服勒得非常難受。開會的三天折磨了我三天,我一邊不斷用腦,一邊忍受勒得我昏頭漲腦的裙、褲。這是我的北京之行的第一個印象。在離家千里之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無助的會議上,以強烈的不間斷的不適感,它告知了我我的身體已胖到了什麼程度,在我尚未意識到的時候。回漢之後,最緊迫的是重新去健身房,我需要動起來。

會議的酒店在六環之外,看上去就是河北小鎮但名義上屬於京城。一片普通/貧瘠/荒涼/貧窮邋遢的大地上矗立一個並不和諧的大酒店,酒店中有室外小花園甚至有空中溫室花園,虎皮鸚鵡飛翔在溫室之中。這裡的每一個小景緻都在燃燒金錢/人力和資源,在荒涼的河北大地上造出的需要時時刻刻的精心維護的人工景緻。會議期間不需要出酒店,完全不需要出酒店,我們的一切衣食住行都在酒店裡發生。食物從外地運來,由餐廳準備好;布草由外地運來,由客房準備好。我們只管可勁吃可勁造就好。這座建築這處人類活動場所孤零零地存在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靠外界的供應。它吞吃供給,排出垃圾,像一隻不知止息的饕餮機器。

對新地方我又好奇又有些畏懼,想去探索又怕一個人行動。離開京郊走進京城,我發現它不同於印象中的樣子。我發現它的城市建設已相當完善發達,有些地方,比如中關村,已是現代化都市的模樣。首善之都已發達至此,不愧是全國的資源集聚之地。接下來的兩天我這裡跑那裡跑面了許多基友,和他們一起坐十幾二十幾站的地鐵,在人群中轉車,穿來穿去。雖說平時我最討厭搭車通勤,最反感在京城生活不得不忍受的超長通勤時間,但和朋友在一起也不覺得通勤可厭。好像很快我就接受了這就是北京的生活,這就是在中國的超大都市中生活該有的樣子。

直到離別來臨,我必須獨自離開。

那個大雨的清晨我誤掉了最早的車,改簽之後等待在車站旁的肯德基中。基友們此時應沉睡未醒,他們在京的生活在我離去之後將慣常繼續,我將獨自南下,回到我的生活里去。詭異的是為何我們相聚這樣近,一列高鐵在幾小時之內就將我送至北京又送回原地,兩地之間理論上存在著上千公里的距離,跨越它卻只需要轉瞬之間加五百人民幣。但是我們卻相距得這樣遠,你生活的地方和我生活的地方有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的產業,不同的發達程度,不同的工作機會,不同的職業發展路徑,乃至最後,不同的生活。

渺小如你我,離別便意味著必有所得失,沒有能力同時保有兩邊的生活。我離開一地便將一地的生活拋至腦後,我離開京城便失去了曾有過的在京城的短暫生活。我認為我與你與那座城相距並不遠,畢竟一列車一架飛機在轉瞬之間就能將我送去。但是那是交通便捷給我的幻象,是鬆散的不固定的生活給我的幻象,我離開了就離開了這裡的生活,我到達了卻還未建立那裡的生活。到達不一定能擁有,離開卻一定意味著失去。

新收養的大黃貓是一隻粘人的精怪,只要我坐在電腦前他就坐在桌上陪我。不只是陪,他在努力走上鍵盤/擋住屏幕/蹭我打字的手,好像每時每刻都要尋求關注愛護。被我多次從鍵盤上推下來之後他好像學到了點什麼,現在他不坐在鍵盤上,而是坐在鍵盤和我之間的桌子上。他把尾巴搭在我的手腕上,他的肩挨著我的下顎。越過他毛茸茸的大腦袋,我看向我已寫出和正在寫出的文字。

「這次離京像我經歷過的顯著的離別,每次都有不可兼得的得失,安土重遷的人寸步不移,為的是不失去他所擁有的世界。每次離別必有所拋下失去,不論面前等待前往加入的是如何美妙的生活,亦不同於離別的所失。

世界於我雖大,我的世界並不大,為得那些就得放下這些。我不得保有兩邊多處,我只能生活於一時一地。所謂世界向我開放,開放的只是做單選的權利,我選擇一處就意味著放下其他處。這只是不完全的選擇,這真的是選擇,不是擁有,而是選擇。

牽掛我的並不是地點而是人,繫於人之上的共有過的生活。角門不因角門本身令我牽掛令我心悸,而是因它是與人共同前往共同觀賞過的角門,在當時當年當地,我們共有過被角門維繫的生之記憶。

常軌的生活也是因出行轉變離別而豐富有意義。並不能怪離別剝奪了我;本就是出行予我的,不因離別這生活如常軌並無意義。

那城的朝霞不知此生何時何年何月能復見,當時覺如同一場平常的出行卻是一個鄭重長久的告別。已習慣的那城的生活真能被一場通向機場的短途旅行宣告結束么,這真的就是結束么,事實宣告它是的,宣告『事實』的力量強於,遠遠強於我的意識我的希望我的期待。它是它自己,它是包含我影響我的東西,它是規則、是軌跡。我所知將存在的東西,將存在;我所知將發生的東西,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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