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狗鎮與活佛

我保證以下內容皆是道聽途說,純屬謠言。

 一、自焚

  「你們進來一些。」

漢族小哥掏出揶在褲子口袋裡的手機,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絲詭邪。我的注意力從他的臉上移到那手機,磨花的屏幕上播放著一段搖搖晃晃的視頻,很明顯,拍攝者是從二樓俯瞰下去的。

視頻里的街道和門口的街道何曾相像,只不過季節從夏天換了冬天,從空空蕩蕩到圍觀了一群人,甚至我不能說他們是人,是一群穿了骯髒袍子的動物,嘩啦啦從四面八方據聚集起來,說著我們完全不能聽懂的粗獷語言,伴著歡呼、尖叫、喧囂、歌吟。忽然畫面中央是一團橘紅色的火焰,附著在一個完全不能看清楚的軀殼上。軀殼也隨著火焰無規律地扭動,人群隨之略微散開,起鬨和哭泣的聲音此起彼伏。一群處在癲狂狀態的人們只是圍觀,只是圍觀。……警車到來,視頻戛然而止。

  驚魂未定!驚魂未定!

  我不曾想這一幕就出現在這小鎮的街角,在我視線所及的不遠處,現在那裡空無一人,高原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臨街的牆上,每一處都讓人覺得靜謐安逸。

  小哥笑著把手機放回口袋裡,洋洋自得的樣子,能讓我們這些外地人驚魂未定,似乎是他得以驕傲的資本。之後他隨意地指著街角,告訴我們自焚事件就是在那裡發生的。地點是今年農曆大年初二,一個僧人在那裡自焚,他的一個朋友把視頻偷偷錄了下來,存在他的手機里。

  「知道鎮子上有人自焚,你當時害怕嗎?」我問他。

  他笑笑,臉上凝結出一個複雜的表情來,在這個暖洋洋的午后里彌散的是一股苦澀。

  我沒有把這個問題繼續追問下去。每次去藏族人家裡採訪,一杯熱騰騰的酥油茶就讓我欲言又止,那些黝黑的皮膚和天真的笑容帶給我溫暖。可是夢魘里,自焚的場景重複了許多次,我就站在那裡,不參與也逃不掉,無奈地等待燃燒的火焰凍醒了一個微寒的凌晨。

二、 狗鎮

  我遇見的狗比遇見的人要多,所以暫且稱呼這裡是狗鎮吧!

  鎮子里本來人就稀少,自己走在路上無聊,就觀察路邊這些流浪狗。狗鎮里的狗,或許跟人廝混久了,多多少少通了些人性,寧靜的,內向的,活潑的,賣萌的,你多看幾眼,它們嬉戲打鬧還挺好玩的,再細看下去就難免驚悚:那些狗裡面活脫脫裝的是人的靈魂!別問我是怎麼發現的,或許某一剎那神諭告訴了我。

  不過自從我發現以後,就陷入深深的自責,同樣是人的靈魂,我為這些魂魄裝入狗的身體而感到自責。於是晚上睡前耳邊會有個聲音寬慰我:哎,就算他們是人魂,或許是上輩子沒做的什麼好事,擺脫不了輪迴,這輩子成了狗。想來想去,這樣就可安眠了。

  有幾天時間,每天觀察這些狗變成了我人生一大趣味,同時也不斷印證著這些狗是人的觀點。你看吧,狗鎮每天傍晚都有氂牛從上山吃飽草回來,一群狗便圍著一匹氂牛狂吠,唯獨一隻狗在遠處盯著他們,一看就是這群混混狗的老大哥;遠處那兩條交媾的狗,見我們望著它們,怎麼就突然害臊了呢?我想它們大概知道禮義廉恥,知道什麼是隱私權利,也大概形成了一個族群社會。想想我要是懂得狗語,那麼這次田野何必到現在一樣步履維艱。

  一個群體的時代悲劇,往往來自一個領導人物的英明決斷,狗鎮上的流浪狗,大抵也是國家援藏政策的結果。本來他們應該在牧場上奔跑著追逐牛群,在帳篷旁玩耍嬉戲,不料牧民定居工程實施後,一部分牧民定居了,放棄了牧場,於是,狗也就成了累贅。所以想想這些狗確實可憐,一個人的靈魂憋屈在狗的身體里,本來活的就很窩囊,況且你還是狗鎮上的狗,註定了你是沒爹沒娘討人厭的種,是毫無存在感的時代悲劇。

  我越這樣想,越覺得他們是可憐的,我甚至用某些人權的理念看待這些狗,比如他們應該共享公共空間,應有抗議和示威遊行的尊嚴。

  正是如此,出於某些靈魂的默契和同情,讓我們在鎮子上的十幾天里,狗硬是沒欺負我們。即便是有些凶神惡煞的種,被我們模仿的那幾聲歪歪扭扭的狼叫,也是嚇走的。同樣,我也把狗鎮上的狗都當做了人,便不去招惹他們什麼了。

  後來有一次,我們去牧場,確切說,我們偷偷潛入牧場去,好奇想看看牧場里的牧民到底是在幹什麼。

  自從牧民公社結束後,這裡的草場劃分成一塊塊,被牧民家庭所承包,本來好好的草原就被鐵絲隔離網分開,不過即便如此,每戶牧民的草場面積依然很大,舉目眺望過去,所有的氂牛,帳篷,都在極遠處的山腳底下,走過去可能就是一下午時間。正絕望的時候見不遠處似乎有一個黑帳篷,我們便循著車轍走過去。漸漸,我看清了爐子,燒著水或煮著奶茶,這裡是有人住吧,不管怎麼樣我想和你談談。

  恰在此時就冒出兩隻狗,兩隻小狗,一隻是小藏狗,另一隻是京巴犬,對,是白色的串種京巴,卻咧著豪牙沖著我撲來。我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所有的方向都被堵住,嚇懵了,那兩狗的眼神絲毫不帶同情,我用我的餘光瞥見他們的瞳孔,分明,他們把我視為佳肴,他們的眼神里也沒有善惡,因為善惡是人類評價社會的標準。我懵了,此刻我看到一個狗的靈魂的本來面目。如果再過一分鐘,我或許會膝蓋一軟,躺倒在地,那麼我的身體,要麼會被狂犬病附身變成吸血鬼,要麼成為兩狗最美味的食物。

  解救我的是一藏族姑娘,拿著石塊,一塊一塊地向狗砸下去,一面又向我說著不能聽懂的話語,我想她是讓我撤退,趁著這時刻慢慢退去,這場驚嚇被這樣解圍了。然後,沒來得及一聲道謝,女孩,也飛快地消失在遠方,我只看到一雙沒有穿鞋的腳,莎莎的聲音消隱在草叢裡。

  自打那以後我明白了一件事,某些狗的軀殼裡並非住著人的靈魂,遇見這樣的狗,莫要招惹。

三、活佛

  據說,鎮子上居住著兩位寧瑪巴活佛。按照當地人的說法,一位是大活佛,另一位喚作小活佛。

  小活佛我也許是「見過」一面的,這種見面並非會見一樣光明正大,也不是狗仔一般低端惡俗,只是悄悄撇見過一眼。

  那時我們在小活佛居住的房間外,夏日門帘輕薄,風神輕輕一吹,那帘子羞答答地露出半邊,小活佛圍著幾個小喇嘛們,正在裡面吃飯。驚魂一撇的遇見,讓我對剎那一詞有了新的領悟。

  小活佛在鎮子的北邊開辦了一家叫工藝坊的慈善學校,收留了小鎮周邊的殘疾或者流浪的孩子,並從外面聘請了一些繪製唐卡和佛像的老師,教孩子們一些工藝技能。夏天放暑假的時候,還會從內地找一些漢族志願者進來,給當地放暑假無所事事的孩子們補習一下功課。

  後來由於某種原因,我們常常從小鎮的南邊徒步半小時,找工藝坊的漢族志願者,但即使這樣,小活佛也無緣再見一面。問及小活佛的去處,工藝坊的所有人都語焉不詳,有的說他今日剛剛去了縣城,有人說他一直在州府,或者他陪著幾位漢族客人去了成都,要辦畫展。終究小活佛留在我腦海的印象就像一張唯美而神秘的照片,我無法用更多筆墨去讓他活靈活現,畢竟,緣分已盡。

  不過,鎮上的人對小活佛的印象卻不怎麼好。一路不停去採訪,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有的說他跟漢族走得太近,有的說他在這裡沒有威信,後來還有一藏族人憤憤地糾正我:怎麼能有兩個活佛呢,明明就一個,工藝坊的怎麼能叫活佛。

  這裡的故事,是不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我無力去追問了。

  關於大活佛,我佛緣尚淺,更是無緣。甚至,在鎮子上的前半段時間,我不知道大活佛的存在。或許我該留意到大活佛的蛛絲馬跡,比如如此偏僻的小鎮如何建起蔚為壯觀的塔林,又比如小鎮的馬路上偶爾駛過一兩輛外省牌照的越野車,還有鎮子中心那個富麗堂皇的大房子。

  「那個房子啊,是經房,活佛就在裡面!」某日,一漢語尚好、健談的藏族老人,眉飛色舞地訴說他身體的痛疼被大活佛醫治的經歷:「活佛念念咒語,我渾身就有力量了,你不曉得那種感覺,沒有什麼能形容的了,也沒有什麼更暢快的了。」

  「大活佛真的能治病啊。」我問。

  「鎮子上的許多人,得了慢性病,就去他的房間里,活佛給你念咒,把你身體里的魔趕跑了,你就好了」……「這個啊,你們漢族人不會信的。」老人言,「大活佛有半年不出來見人,只呆在黑乎乎的屋子裡,閉關修行。你們不信他有多神奇,他愛吸煙,一天幾包地抽,但是你聞他身上沒有一點煙味,而且抽煙的時候連煙氣也不吐的。」

  眉飛色舞處說道得意忘形,似乎他覺得冒犯了我們,於是頓了頓,接著說:「或許你們漢族人也有信的,這幾日來了一個雲南女人,也是個大老闆,據說是大活佛的信徒,好幾日了,都不見她出來,你看那門口的車就是她的。」我腦海里忽然閃現出這幾日出沒在小鎮遊魂一樣的內地女子,莫非就是她!

  沒等多久老人又是一聲嘆息:「只可惜,他幾個兒子不爭氣,現在只有大兒子在寺院里,依然嚷著叫著想要還俗,我看若是沒人繼承,這活佛也就沒了。」

  沉默到默默無語時,對面的商店放著最炫民族風,聒噪的節奏。

  我離活佛最近的一次,是快要離開鎮子之時,在鎮子上的川菜館裡遇見的。他是臨縣過來的活佛,途徑小鎮果腹飢腸。那活佛的漢語是極好的,講起官話套話是滔滔不絕,談談中國夢,論論科學發展觀,總讓我預料之外的似曾相識。

  臨走之前,他告訴我,他是政協委員。我恍然大悟,馬上追問一句:「活佛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的香港朋友在九寨溝開了一家賓館,我過去開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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