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世家(二)

我出了學堂,腳下的步子變得愈發變快,以至於慢慢跑起來。我把面具捧在懷裡,小心保持著它與衣服之間的空隙,耳邊有風吹過的聲音,路邊的矮樹向後掠去,宅子一點一點近了。

門未鎖,母親就在院子里吹風,抱著她的漆木盒子。我走進去,突然情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母親抬起眼睛看我,我喘著氣,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只是把懷裡的面具遞出去。我從未這樣直白地討要母親的誇獎,所以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得體合適。

母親大概也愣了一下,她似乎意識到這是女兒和她關係的緩和,幾秒的停頓後,她臉上開始有了柔和的神色。但是很快,當她低下頭看見我的面具後,這種柔和碎裂了,笑容僵在臉上。

這瞬間的轉變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像是一直刻意遺忘的東西被人提醒一般的,臉上神情變換,眼神從震驚變作悚然,然而在嘲弄的光一閃而過之後,她眼睛裡一切的情緒都全然熄滅了。

我看到母親唇微啟,突然盯著我看,問道「魏清,你幾歲了?」我如實答了,她的眼神完全不似一個母親,她像是在仇恨著什麼,我似乎能感覺她的視線穿過我,落在身後的魏家大門上。

時間在沉默中無限拉長,突然她高聲喊「惠嫂,帶她去藏室,你去教導她罷。」母親又變作往日的樣子,絕對的地位和掌控,還有絕對的理智。

惠嫂是我的乳母,她來宅子已經是很長一段時間了,聽說母親也是她看著成長起來的。這個年邁的老婦人知道魏家很多往事,但卻從始至終都守口如瓶。她身上有我依賴的老年人的氣味,畢竟在我年少時期,惠嫂一直扮演著長輩的角色。

我跟在惠嫂身後走著,沒幾步不知怎的一回頭,正看見母親抱著漆木盒子,她的頭垂得低,指尖有些泛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如同要把木盒握碎一般。

一路安靜的走著,乳母停下腳步,我抬起頭,藏室到了。我進屋,惠嫂就轉身將屋門掩上。陽光從木門的格子里穿進來,使房間顯得不那麼昏暗。

「母親她為什麼?」我看了看手裡的面具,又看了看乳母問。惠嫂頭一次打量我的作品,僅一眼她便不作聲了,半晌才抬起頭。她用一種感嘆的眼神看著我,給我一種她承認命運的感覺。

惠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去柜子的頂層取出一個軟木盒子,打開來裡面放著一張面具。我探頭過去看,這張面具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與母親的臉有六七分相像。

這張臉似乎有生氣,彷彿能夠呼吸一般,相比之下我的面具就黯淡了許多。惠嫂說的聲音有一點迴音,她說「這是你母親接替家業之後做的第一張面具,以此證明自己的地位。兩年後,你也會做出同樣優秀的面具,魏家就是這樣代代常青的。」

我的視線在兩個面具之間切換,論細節和工藝,二者相差並不是很多,但我的面具卻總有那麼些死氣。我很難去準確的形容,但當雲層擋住陽光,屋內光線減弱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區別。

母親的作品宛如一張人皮,是盒子里長出的臉,而我的雖然精緻非常,卻一眼能看出是陶土所制。我像是理解了,卻也完全糊塗了,這差距甚至讓人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我可能做不到。」

「清兒,你可以的,你只需要等到十八歲那天,接替家主的位置就好。」惠嫂聲音是肯定的,像是有什麼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在支持著她,她又繼續說「你看著它,你做家主之後的第一個面具,會如它同樣優秀。」

我覺得惠嫂的樣子莫名有些可怕,或者說宅子里的人都有那麼些。他們在暗地裡似乎有什麼堅定而狂熱的信仰,有種力量推動著他們忠於魏家。可仔細想想我也是如此,魏家的榮耀即是我的榮耀,我也好,母親也好,從出生便要為家族奉獻的。

那一日我是我記憶中重要的一筆,我頭一次覺得自己離母親那麼近,但卻又突然那麼遠。母親的面具又變成了我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

我又變成了以前那般模樣,時時刻刻擔驚受怕著,不能想像家族在我手中衰落的樣子。我開始日復一日的在鎮子里走動,觀察人情種種。

巷口的老阿嬤沒了牙,唇很薄,深紋像是幾條細流蜿蜒進嘴裡;屠戶老李是個胖子,總是出很多很多汗,用袖子整臉一擦,過不了多久額頭又有一層汗水;小孩子說話不那麼利索,又喜歡跑動,句子磕磕絆絆說不全,也不停下來緩緩,非要一次性說完。鎮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曾被我仔細的觀察過,辛酸喜樂我都努力記下。

但是我依舊做不好一張臉,找不到母親面具里的那種活氣,十八歲生辰越來越近,據生辰差不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母親叫我去她的房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屋子裡沒有點燈,光線只夠勉強視物,床頭有一團黑色的影子,我走近些才看見是母親蜷縮著倚在床柱上。「坐吧。」她開口說。

今夜母親顯得尤為不同尋常,她像是在努力讓自己說一些很難出口的話「我一生都在這家族裡,起初我不願魏家在我手裡衰敗,後來我不忍自己的經營付諸東流。」母親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在自語「我們只是被榮耀推著走,你不要恨我。」

母親並不在意我是否聽懂,她沉默了會,聲音裡帶著些哽咽,「清兒,若是普通人家,我們母女之間不會是這個樣子,清兒…」母親沒有說下去,但她此刻卻像個普通女子一般了。

「母親。」我不知為什麼,突然心裡有些發苦。她卻抬起手揮了揮,示意我出去,她的神色讓我有些寒意,像是她接受了什麼一般。

第二天早上母親就去了暗室,我時常能看到僕人從裡面端出黃銅盆子,起初水是暗紅色,後來慢慢轉為淡紅。我心裡強烈的不安起來,甚至有種再也見不到母親的預感。

宅子被一種壓抑籠罩住,但日常依然僅僅有條,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面具一般的冷靜。惠嫂這個月也沒怎麼出現,我問僕人,他們也只是欠了欠身一言不發。我好像被關進了玻璃罩子,身邊的一切都是無聲並且看似平靜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面具,日復一日,雖然自己深知還差得很遠。

生辰那日清晨,暗室的門終於打開,惠嫂和一個陌生女子一併出來,這個女人年齡與母親相當,相貌也十分相似,我甚是面熟。

惠嫂送她到宅子門口,深深鞠了一躬,如同尊敬母親一般。

這個女人用一種留戀的眼神看過宅子每一處細節,又把目光投在我身上,像是要記在心裡似的。等她做完這一切之後,把兜帽帶起,手隱藏在寬大的袖子里,一步一步的走了。

惠嫂在門口站了很久,才將一個漆木盒子遞給我,那曾是母親的盒子,我已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魏家面具之所以有魂,是因為祖上傳下來的一種法術。每一任家主取下自己的麵皮,製成面具,而下一任將這面具置於手邊,作品就會被賦予靈氣,代代如此。」

我不能理解惠嫂這句荒誕不經的話,但還是顫抖著打開了盒子,我看到了那個素來平和理智的女人,我的母親。

半年後,府上掛起紅燈籠,人們對面具驚嘆出價,宅子里一片熱鬧景氣,而我坐在主位,如同母親曾經一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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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過幾天會出一個關於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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