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之網

傳統的治療，是灌輸、訓導甚至責罰、毒打，那都是填鴨式的，孩子會起反抗心理。而我這種治療呢，則是讓孩子自己體會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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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余

一

彈幕飛過窗口，視頻中的男孩子面無表情。

也不算是面無表情，只不過大部分表情都被遮擋住了。這個孩子戴著成人規格的口罩和墨鏡，同他瘦削的臉龐相比，墨鏡的漆黑與口罩的雪白才是面部的主旋律。

「這裡是正義的夥伴。」

這是男孩兒直播間的簡介。除此之外再無身份信息。雖然觀賞人數眾多，主播似乎從未與任何觀眾線下聯繫過——對於靠打賞為生的主播，這可不尋常。

「根本用不著。他不用跪舔任何土豪，都能賺到手軟。」張響對一旁的王文說道，語氣頗有幾分得意。

王文不做聲。他是第一次看到這間直播間，還是被張響拉過來看的。張響說，現在直播，有人拼臉蛋，有人拼才藝，有人只要豁得出去就能賺錢。然後，他就帶著王文來看這「豁得出去」的演出了。

王文一向對此類直播非常不屑。這種在大陸非法的直播網站，無非是脫了跳跳了脫，沒什麼真本事。大多時候也確實如此，直播雖然「低級」，時間久了也要拼點兒內涵。舞跳得再騷，觀眾也有看膩的一天。一般能持久發力日進斗金的主播，總要有些才藝。

何況這男孩子連臉都不讓人看。有什麼可打賞的呢。王文微微搖頭，輕「嗤」了一聲。

「開始了！」張響用這三個字招呼王文注意。聲音不大，卻很急促，好像要開始的不是娛樂性質的直播，而是真實的排隊槍斃。

男孩子轉過身去，拿起一張硬紙板，隨後坐在後方的大椅子上。不露臉的一位大人走進屏幕，用椅子上的皮帶將男孩兒綁好，又將巨大的頭盔扣在男孩頭上。

「這……這不是電椅嗎？」王文幾乎笑出來了。什麼玩意兒？cosplay？

隨後，男孩子翻轉手腕，將拿著的硬紙板朝向觀眾。那板上有字，赫然寫著：「A reward, a shock.」

張響吹了個口哨。火速點擊滑鼠送出禮物。然而，在還沒確定前，視頻內的男孩便開始了巨幅的顫抖——不，該說是「震動」。

Young 送出了 10 個 火箭！

然而張響不為所動，仍然快速送出自己的禮物。可見的是，眾多觀眾正在做著和張響同樣的事。

Jeff 送出了 1 個 火箭！

Shin 送出了 1 個 火箭！

sad666 送出了 20 個 火箭！

……

隨著屏幕上一串串禮物提示信息飛過，被綁在電椅上的孩子就像蠕蟲一般——手腳被綁住動彈不得，軀幹卻以誇張的幅度起伏。很快，白色的口罩便被不能自禁的唾沫濡濕，而滴滴答答的可怕響聲也從直播中傳來。

「這……來真的……」王文著實沒見過這麼「豁得出去」的。

直播過程持續了不到 5 分鐘，屏幕上刷出的禮物數以千計。

「這得賺了四五萬美金吧？就五分鐘，我靠。」王文有點兒服了。

「這個直播間開了有一個月了，直播時間不固定，隔三差五的。」張響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

「你也真行，看這個有意思嗎？」王文調侃道。

「嗤，你不懂，」張響十分不屑，「來這兒挨電的什麼人都有，有時候……」

張響變成悄悄話的口氣。

「……有時候還有女孩子呢！」

王文愕然：原來男孩兒並不是這房間的主播？

二

「謝謝，謝謝！」一位婦女泣不成聲，扶著她家孩子的肩膀。

「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笑容滿面的中年人語氣和善、謙恭。

「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謝您……」婦女喜不自禁，「太有效了！太快了！我以前找過十多個心理諮詢師，都沒像您這麼厲害！」

「方法不一樣……」中年人扶了扶眼鏡，「傳統的治療，是灌輸、訓導甚至責罰、毒打，那都是填鴨式的，孩子會起反抗心理。而我這種治療呢，則是讓孩子自己體會真諦……」

說著，中年人將目光移向瘦弱的少年：「小禮啊，好久不見，感覺怎麼樣？」

名為「小禮」的少年不說話。

「哎呀，這孩子不愛說話……」媽媽趕忙賠笑，「不過真的有效果，他再也不碰那破電腦了！現在可聽話了！」

「對的，最關鍵是讓孩子自己知道，網路不是好東西……網上的人不可信……」

兩位大人相談甚歡。

三

「嘭」的一聲，花花綠綠的屏幕變黑了。坐在屏幕前的少年愕然，隨後馬上站起來轉過身去大喊：「你有病吧！！！」

他咆哮的對象是他的母親。後者同樣滿面怒容：「我有病？！你有病吧！？！」

「我都和人約好了，你怎麼一點兒都不尊重人啊！」

「約好了？和什麼人約好了？你認識嗎？」

「當然認……」然而男孩兒的話音未落就被母親的咆哮打斷。

「認識個屁！你知道他多大嗎，住哪兒嗎？是不是壞人？我告訴你，這些人耽誤你的學習，以後都是流氓，撿破爛的……」

「你他媽見過撿破爛兒的玩兒遊戲？」小禮不禁爆了粗口。

「你罵誰呢？小王八蛋你罵誰呢？」

「……」

「我是你媽！這孩子管不了了，學習學習不行，作業作業不寫，成天癱在電腦前面，跟個死豬似的……」

小禮摔門走出了房間。

「你再敢去網吧的！我抓著你不扒了你的皮！」母親氣急敗壞地打開門追了出去，不過小禮早已摔上了大門揚長而去。

四

然而，離家出走不是小事兒。小禮的父親也被驚動了。作為一個初中生，小禮被找回來，沒費公安機關多大功夫。

可惜，父子二人面對面就像陌生人，說不出一句話。

「你怎麼老讓你媽操心。」

「……

父親轉過身去跟母親交流。

「你們能不能別再這樣了？我這往回跑耽誤多少事兒？還叫警察……」

「你問你兒子去！」

「下次再有這事兒……下次別再出這種事兒了啊，你想辦法，有病治病。」

「對，就是有病……」

五

小禮被母親送到這裡。面前是一位和善的叔叔。

「那就拜託您了……」母親一副疑慮的樣子。但是，因為這個口碑還算不錯的治療機構居然是無條件免費的，試一下再說，不行再換唄。

「您放心好了。我們是專業的。」中年人向小禮的母親道別，隨後領著小禮邁入機構。

走入一個小房間，中年人說，先把衣服換了。隨後扔來一套普普通通的衣服，也不像病號服，也不像囚服，更不像制服。

小禮一言不發。反正穿這套和自己現在穿的也沒什麼區別，照做就是。他見過的心理醫生也有好幾位了，每一個都拿他沒什麼轍。他覺得自己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事實上他覺得他媽媽的神經病倒是不輕。在接受這一切治療之前，小禮覺得自己反而比現在更開朗些。

「你叫小禮是吧？」叔叔的語氣並不嚴厲。然而小禮一聲不吭。他知道這幫人都一個德行。

然而，換好衣服往裡走，出現在小禮面前的景象卻令他震驚：好幾個孩子坐在那裡，沒有人管，自由自在地玩耍著。他們的玩具，竟赫然是家長千叮嚀萬囑咐要「不能再碰」的電腦。

「去挑一台玩兒吧，我不會告訴你媽。」叔叔如此講道，「你玩兒什麼平時？魔球世界？刀俠情緣？槍塔？」

小禮半信半疑。

「都有，去吧。不要錢。叔兒就是一開網吧的，不過不從你們手裡賺錢。」

這一切太奇怪了。但是，網線被鉸電源被拔，小禮也確實很久沒過把癮了。管他呢。小禮這麼想著，打開了一台機器。

不出「網吧老闆」所言，機器性能良好，網路也很暢通，小禮和久違的朋友相見，再也沒有家人的打擾。

從最開始的緊張不安，到半小時後的放鬆和沉浸。一下午的時間，小禮度過了初中 3 年來最快樂的時光。

「吃飯了！」老闆喊道。

然而在座的幾位青少年全部無動於衷。有「網癮」的孩子，到了飯點兒不吃飯，實在太過平常。但是這回不一樣，老闆並未再大聲招呼，也沒有像很多父母那樣嘮叨甚至辱罵，而是端著一堆食物走進了房間。老闆托盤兒上的東西，有速食麵，餅乾，膨化食品，都是吃起來很順手，不用費腦子，不耽誤遊戲的。

老闆將一杯泡好的熱騰騰的速食麵擺在小禮的電腦桌上，什麼也沒說就走開了。每個孩子都分到了自己的食物，老闆一句話也沒說。

老闆正要走出房間時，一位女孩子喊了一聲：「叔兒，我想吃麥當勞。」

「事兒還挺多，」「叔兒」轉回身來，「還有誰想吃麥當勞？」

「我我我，」女孩子回應著，並跟其他孩子喊道，「你們不吃麥當勞嗎？叔兒都給買。」

孩子們遲疑了一下，隨後陸續傳來了「我也要」「我也要」的應答。

「我也要。」小禮說。

六

「叔兒，你真的是『治療網癮』的？」深夜，小禮從電腦桌上起身，收拾一大堆吃剩下的包裝。

「是啊。」老闆毫不隱藏。

「我媽根本不讓我這麼玩兒。別說 10 個小時了，仨小時她就要拔電源了。」小禮將垃圾扔到桶里，去飲水機接了杯水。

「嗯。你媽那是對你好。」

「對我好？」小禮冷笑，「不覺得。」

「那你覺得怎麼算好？讓你們玩兒？給你們買吃的？」

「算不上好，」小禮坐回去繼續投入戰鬥，「但比我媽強。」

七

三天以後，小禮和其他孩子一樣，跟「叔兒」熟了起來。

老闆瞞著他們父母，讓他們在這裡大玩兒特玩兒，這是所有孩子都不能理解，但也不太計較的。他們擔憂的，無非是這「治療」的日子，會不會有一天結束；而在結束之後，自己又會回到怎樣的生活里去。

就在前天，小禮看到要麥當勞的女孩子跟著老闆走出房間。兩個小時之後，那女孩子穿著常服——可能是她來時的衣服——從窗口走過，對這裡沒有絲毫眷戀。

……治療？小禮有這樣一種預感。好慘，先讓我們放鬆警惕么？

「那也無所謂，我回去以後該怎樣還怎樣。」小禮覺得怎樣都好，哪怕再被送進來治療呢——那似乎反而更好些。

「小禮，你過來。」老闆招呼他出去。小禮知道輪到自己了。

老闆和小禮並排坐著，在另一個小房間里。

「對你好的人，可能想要害你。」老闆自言自語般念叨著。

「比如我媽。」小禮接道。

「不。比如我。」老闆的聲音嚴肅了起來。

小禮默不作聲。

「還有你的那些網友們。」老闆轉頭看著小禮，慈祥的面容不再。

「扯淡。」小禮嗤笑，「他們憑什麼害我？」

「憑利益。」

「盜我號么？是有這樣的人。但很少是熟人。」

「不。」

中年人站了起來。

「可能不是為了錢。人類這種東西，一旦到了網上，就可以肆無忌憚踐踏他人。」

「胡說八道。你說夠了沒有？這對我都沒用，讓我回去吧。」

「要不要打個賭？」中年人盯著小禮的眼睛。

「你信不信網路可以殺人？」

八

錄像中，先前的女孩子被電得渾身抽搐，唾沫橫流。

「這……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小禮驚慌失措。

「我什麼都沒做。」

「是你把她綁上去的！是你通的電！」

「我把她綁上去，是因為她和我打了賭，是她自願。至於通電更是無稽之談——那些電流全是你們的『網友』打賞激發的，反而是我關掉閘門，把她救下來才對。」

「……」小禮只是個初中生，不由得語塞。

「你在現實中，是個好孩子吧。雖然喜歡上網，惹媽媽生氣，但絕對不會去欺負人，更不可能去殺人吧。」

「但是你在遊戲里，不去擊殺其他玩家么？你擊殺他們之前，會和他們商量么？當他們快要死去時，你會手下留情么？」

「那是遊戲……」小禮一頭亂麻。

「你擊殺他們的角色，他們不會難過嗎？你讓別人難過，自己就根本意識不到嗎？」

「我……」

「你們這群孩子啊，只顧自己高興，根本沒想到別人會怎樣是吧？你在網上所做的一切，你都不認為會有後果是吧？」

老闆的步步緊逼突然停了下來，臉上嚴肅的表情也換成了笑臉。

「不過這不是你的錯。」

小禮瑟瑟發抖。

「我現在就讓你知道，是網路，」老闆抓著小禮的胳膊拖他走，「是網路，讓你們墮落成這個樣子。」

「我不，不，不要……」然而小禮怎麼扭得過一位大人？

最終，小禮坐在了電椅上。扣上了頭盔。

「來吧，感受來自網路的惡意吧！感受好奇心和刺激感將會怎樣踐踏人的尊嚴吧！感受人們會在網上做出怎樣非現實的舉動吧！」

老闆掏出手機。

「教育你的不是我，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這個網路的現實啊！」

老闆點擊了確定，一行彈幕隨即飛過：

Young 送出了 10 個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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