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已默默地拯救了自己

聊到最後,我終於沒忍住,還是問出了最誅心的話:「姐,你還在吃那東西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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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93個故事

2015年7月,夏日炎炎,地面被曬得發燙,出完一個警回到車上,在空調的作用下才發現,後背上涼嗖嗖的那一大塊警服已被汗水完全浸濕。正打算粗鄙地抱怨下盆地的濕熱氣候,這時我接到了同事的電話:「你在哪裡?」

「出警。」

「哦,這兒抓了兩個賊娃子,你來看一下。」

掛斷電話,我火急火燎地就往派出所趕。抵達派出所後,停下車,又一路小跑上了留置室。

剛用手推開留置室的玻璃大門,一高一矮的兩個男人就出現在眼前,他們戴著手銬,垂著腦袋站在牆的一角。

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兩個人,他們是我們單位的「熟客」,都是「癮君子」,不久前因吸毒被處理過。

他們兩個也把我認出來了,嬉皮笑臉望著我,然後一本正經地接連講出幾個「抱歉」。

我氣不打從一出來,高聲厲色地問道:「你們兩個偷了啥子?」

兩個人立即收起笑臉。其中一個矮個子伸出他戴著手銬的雙手,指了指一旁的幾袋調味雞精,十分羞愧地向我遞了一個眼神,又倏然垂下目光。

我斜視了一眼堆在牆角的調味雞精,默數了一下,3袋,頓時覺得可氣又可笑,嘲諷道:「你們偷雞精做啥子?做飯啊?」

一陣沉默後,矮個子抓了抓鼻子,害羞地回答我:「我們毒癮犯了,想偷點東西來換錢買葯(毒品的意思)。」

他的回答使我赫然一驚,我不曾料到面對我的嘲諷,他會向我和盤托出此番令人嗤笑的作案動機。他們以盜養毒的行為,讓我聯想到被我當作是至親的大姐,她和他們倆如此相似,毒品、盜竊,都是貼在她身上的標籤,難以磨滅。

我痛苦地抬手按住額頭,緊閉雙眼,面孔扭曲。

大姐是我一個遠親的女兒,大我4歲,住在離我老家不遠的地方。由於住得近,因此常走動,就特別親。至於這個遠親關係有多遠,我也不清楚,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我們兩個樣貌長得很像,總會被人誤認為是親姐弟。

農村有串門的習慣。在我小時候,大姐的奶奶總喜歡帶著大姐來找外婆話家常。老年人聊的東西,我們小朋友不愛聽,所以大姐就經常趁她們不注意的時候,帶著我溜到田間、地里去玩泥巴、捉螃蟹,每每遇到農忙完的大人們,總會有人逗我們說:「你看,老大又帶著老二來搗亂了。」

我和大姐也從未反駁,因為在我們心裡,或許早已心照不宣地認定我們就是至親。

2002年仲夏,我小學畢業,舉家搬進了城裡。距離隔得遠了,和大姐的聯絡也少了起來,我很想詢問大姐的近況,但當時通訊尚不發達,只能從父母和奶奶的口中獲悉一點有關大姐的消息。

據奶奶說,我們剛搬走沒多久,表叔(大姐的父親)因犯罪被抓去坐牢了,現在家裡只剩下大姐和嬸兒(大姐的母親)相依為命,日子好像過得沒那麼幸福了。不過,儘管家裡出了這麼大的變故,嬸兒還是費儘力氣把大姐送到城裡來念高中,思忖一下,估摸著是不想大姐再重蹈她父親的覆轍。

2002年國慶節剛過,母親接到嬸兒的電話。嬸兒在電話那頭十分難為情地請求母親收留大姐一段時間,具體原因也相當含糊不清,只說是大姐調皮,學校不讓住了。

母親疼大姐,想到她小小年紀就缺失父愛,青春期調皮也情有可原,於是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我們家就住在大姐學校附近,是一棟兩層樓的小別墅,大姐住在1樓,我和父母住在2樓。

大姐剛搬進我家那會兒,我十分激動,久別重逢的興奮感湧上心頭,帶著大姐圍著屋子各種參觀,和大姐天南地北地聊了整整一下午,仍意猶未盡。

最開始住在我家的那幾個月,大姐非常乖巧,按時上學放學,周末還會幫母親干點家務,甚是討人喜歡。可是日子越往後走,大姐回家的時間越晚,也沒人知道她到底在外面幹些什麼,甚至有時候夜裡根本不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才回來,一睡就是一整天。

我讀初二那一年,一天晚自習下課回家,簡單刨了兩口稀飯就馬上到書房複習功課,準備期末考試。母親黑著臉把書房的門隙開一個縫,探半個腦袋進來惡狠狠地對我說:「你爸要問你一點事,過來。」

我當時心裡一震,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但是心裡也一直犯嘀咕,我到底又犯什麼事兒了,需要父親親自「審訊」我。

我忐忑地跟在母親背後,亦步亦趨走進父母的寢室。

父親躺在床上看報紙,都沒有正眼看我一下,母親先發話了:「我放在洗手間的錢是不是你拿的?」

我立即否認:「什麼錢?我沒拿過。」

母親看我態度堅決,又沒什麼確鑿證據,就瞪著我,沒說話。這時候父親發話了,「好吧,你去看書吧。」

我十分迷惑地出了門,實在是想搞清楚緣由,就偷偷趴在門上,耳朵貼著門聽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我給你說了,咋可能是他拿的吧,你放在衛生巾的袋子裡面,只有你侄女才會去翻嘛,哪個男娃娃沒得事去翻你衛生巾吧。」

「會不會是遭賊了?」

「那你放在桌子上的戒指咋沒被偷?」

一陣無言後,我聽見母親的一連串嘆息。

第二天,母親就打電話給嬸兒,讓嬸兒把大姐接回家去住了。

大姐回家後,母親也時常帶著我回老家去看大姐,但每次去,大姐總是不在家,每每提到大姐,嬸兒也總是一陣嘆息。每到這時候,母親就把我支開到一邊去,由她獨自和嬸兒談論起來;而回家時,母親總是一言不發地開車,手握方向盤,像是走神一樣。萬幸的是,每次我們都是活著回家的。

自此以後,我就很少再見到大姐了,連聽到她的消息都十分難得,更加誅心的是,傳到我耳朵里的關於大姐的消息幾乎都是壞消息,儘是「大姐早戀了」、「大姐又和誰打架了」、「大姐和一些社會上的小流氓走得太近了」之類。

2008年,我去外地讀大學,剛入學沒幾周就碰上國慶節,放假7天。第一次獨自一人跋山涉水跑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去學習和生活,思鄉成疾,剛剛放假就迫不及待地衝去車站,買了第一班回家的車票。

由於出發前一天興奮得睡不著,所以剛上車就睡蟲來襲,不出一會兒就不自覺地靠著窗戶打起了瞌睡。

手機的震動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迷迷糊糊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是父親低沉的聲音,「你讀書多,我問你個事?」

「嗯,說吧。」

「偷別人2000元錢,被發現後把錢退了,要判幾年?」

我是讀工科的,這明顯是關於文科生的法律問題,我怎麼會知道。

父親不會莫名其妙就問我這些問題的,我預感到家裡肯定有人出事兒了,於是告訴父親我問一下學法律的同學後再給他回電話。

我惴惴不安地接連撥通好幾個學法律同學的電話,整合各方結論後給父親回撥過去。接電話的是母親,她哭哭啼啼,從電話這頭都能感覺到她的悵然若失。

「兒子,這個到底要判幾年哦?」

「我學法律的同學說了,積極退贓,金額也不大,有可能被法院認定成犯罪情節顯著輕微,不構成犯罪。」

母親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聲音提高了分貝。

「那就是說你姐可能就不得坐牢吧?」

聽到是我姐,我的腦子突然毫無徵兆地陷入空白,耳朵再也聽不到外面的嘈雜聲,周圍陷入一陣靜默。

後來大姐積極退贓,被公安機關取保候審。再後來人民檢察院真的認定了大姐犯罪情節顯著輕微,不認為是犯罪,遂沒有提起公訴。大姐成了「無罪之人」,然而她卻對自己行竊的原由隻字不提,任憑所有人威逼利誘,也絕不鬆口。

後來,在派出所上班的小姨父主動找到父親,讓父親多「注意」大姐,還告訴父親,大姐在被訊問期間向辦案民警交代過她吸食過毒品的事實。

小姨夫的話朝我們全家所有人當頭壓下,幾乎碾碎了我們所有人的心,大姐盜竊的動機似乎也尋見了合理的答案,過去母親現金被偷的事情也好像不再撲所迷離。

然而過去的事已然過去,不必深究,只是回想原來拘謹但不失可愛的大姐,此時的她無不讓所有人痛心疾首。我心中感到一陣沉甸甸的失望。

2013年的夏天,大姐結婚,6個月後,她在婦幼保健院產下一個女嬰,小名叫「童童」。

起初家裡人還十分擔心童童會因為大姐吸毒的原因有什麼病症,萬幸,童童生的健康,據說像極了大姐小時候的模樣。

2015年2月,大姐和姐夫去了江蘇打工,把童童留在家裡讓她爺爺奶奶撫養,這樣一來童童就徹底成了留守兒童。我們所有人都打長途電話到江蘇,指責大姐如何狠心,而她卻始終未做過多解釋。

2015年11月。

于小偉坐在審訊椅上,手被拷在椅子上面的桌盤上,目光略閃躲地瞄我。

審訊室煙霧繚繞,煙灰缸里插滿了各種牌子的煙頭,看樣子已經來過幾批同僚來圍觀這位大名鼎鼎的「超哥」(混社會的人)了。

「你把你老鄉抓了,你還不來招呼哈他嗦?」同僚用夾著煙的手指指著于小偉對我說。

我刻意緩慢地從審訊室門口踱步靠近于小偉。在確認于小偉系吸毒人員及有犯罪前科後,我開始和他拉起家常。

「你是我同鄉嗦?」我略帶挑釁。

「我戶口上到我大伯那裡的,所以身份證上地址是我大伯的家,但我實際上住在X市X鎮X村的。」

「哦,真是同鄉,只是村子不一樣,那你認識李文麗不?」

「認識,那個女的是我小學同學,也在吃藥(吸毒的意思),吃了好多年了。你們要抓她不,我給你們說她在哪裡,算是立功不?」于小偉立馬打起精神,亢奮地回答我。這是整個審訊過程中於小偉與我唯一的一次眼神交流,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希望,像是看見了未來。

「那是我姐!」我睜大眼睛狠狠瞪著他,目光如炬,向他咆哮,已全然忘記了在我背後的同僚。

「別激動,來坐下慢慢問。」同僚感覺到氣氛不對,立即從凳子上竄起來把我往座位上拉。

接下來的審訊工作十分順利,于小偉對他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是我根本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和釋然,反而陷入了一陣自卑和尷尬中,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在睨視著我,誠惶誠恐。

今年春節,我和父母回老家祭祀先人。在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一條簡訊:「川娃兒,我看了電視才曉得你當警察了,好好乾。」

看簡訊的口氣,我猜應該是一位長輩,只是我當時在開車,見號碼歸屬地是江蘇,尋思了半天也沒記起來是否有江蘇的親戚,於是便放下手機,之後竟忘卻去理會。

祭祀完,我走回外婆的住處,去給外婆拜年。在外婆家,我碰見了眾多來給外婆拜年的親戚們,嬸兒也在那裡,大家像過去一樣,每個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圍在一起話家常。

親戚之間總是非常熱心,巴不得將別家的事兒當作自家的事兒來辦,於是大家和嬸兒的聊天話題怎麼著都避不開大姐。

不過這一次提到大姐,嬸兒竟一改過去的慍怒面色,欣慰地告訴大夥「她們兩口子現在每個月都在給家裡匯錢,還長胖好多哦,肯定沒吃那個東西了。」

嬸兒坐在小板凳上,四周圍坐著親戚,她像在演說,音調抑揚頓挫,手還隨著故事的情節和語調揚起、落下,小板凳被她扭得吱吱呀呀的,像在配合她愉悅的心情。

大伙兒一陣熱鬧,看得出是替嬸兒鬆了一口長氣。

正當我深陷思緒中,靈敏的鼻子嗅到身後飄來的一股清香,我猛一回頭,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

「川娃兒。」大姐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笑。

如同過去一樣,大姐親昵地喚出我的名字,只是年華細碎如流沙,一晃已經數年沒見,我沒想到會在外婆家碰到她,一時無言,楞在那裡,只能從喉頭髮出幾個簡單的音符,算作回應。

大姐和親戚們逐個問好。親戚們圍著大姐,樂呵呵聊了很久,言語中蘊含著關切。

待到親戚們無所可言,大姐又像小時候那樣,遞給我一個眼神,我倆便先後逃出了親戚們的視線,漫步到離外婆家約500米的小池塘邊。

我記得那是一個流霞千里的黃昏,我倆並排坐在石頭板凳上,大姐斜坐著,我蹺著二郎腿。我倆聊了很久,話題之寬泛,無所不及。

聊到最後,我終於沒忍住,還是問出了最誅心的話:

「姐,你還在吃那東西沒有?」

「為了娃娃,去江蘇戒的那東西,現在已經徹底斷了。」

大姐邊說邊打開錢包,裡面有一張童童的照片,大姐用拇指溫柔地反覆搓揉著。

我一時語塞,憋了好久才尷尬地問道:「姐,你在外面想家嗎?」

大姐背過臉去,良久,艱難地從嘴裡擠出一個字「想」,語氣里蘊含著難以形容的哀怨。

我起身,俯視著大姐被霞光映射的側臉,此時的她已淚眼婆娑。

(以上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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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一川,刑警。想將自己身邊經歷的暴戾、無奈和劇痛都付諸筆端;不想被人認為徒有顏值。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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