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請照顧一個人最後的體面

演員喬任梁昨晚去世，先是小道消息爆出死於SM，性虐待，流言在朋友圈和微博發酵一兩小時後，又出現了澄清的說法，說是抑鬱症自殺。

假如最初傳出來的消息就是抑鬱症自殺的話，不會有那麼多人興緻勃勃地發朋友圈——真的是興緻勃勃，彷彿在看一場好戲，用「你們城裡人就是會玩兒」、「這次玩大發了吧」的口吻。

他們在轉死於SM的傳言時是帶著亢奮的。那種亢奮勁兒和過去圍觀群眾看見殺人犯強姦犯遊街示眾時的情緒沒有什麼區別。

過去當眾召開的宣判大會和遊街示眾是很糟糕的東西。它打著警示世人的幌子，其實是在刺激世人，讓世人通過咂摸別人的罪行來撫慰自己犯罪的衝動。

在朋友圈轉流言的人，十之八九，對SM的興趣比對喬任梁更大。

人固有一死，或死於真相，或死於流言。或死於抑鬱，或死於性虐。身為名人，在現代社會，你沒有辦法靜悄悄地死。

何止名人，就連普通老百姓，也沒有辦法阻止死後蜂起的議論，無論它是真是假。真假已經不再重要，就算是流言，營造出來的情緒也會真實地落到每個人心裡，今後別人想起這個人，就會記得這則傳言。

從小聽過很多類似的事。比如說某個老漢，在鄉下賃了一間屋子，和某個女人同居，每天都發生性關係。有一天，正在做的時候，心臟病發作，趕緊推了三輪要往醫院拉，剛上三輪就不行了。

很少人知道那個老漢是誰，但那些故事，數不勝數。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精確到每一處細節，就像事發現場有攝像頭把一切都記錄了下來，甚至還是全方位多角度地記錄。沒有人管傳言怎麼來的，但很多人津津樂道。

為什麼傳呢？也許有種嫉妒和復仇的快意：你一個六十多的老漢還能享受夜夜聲色犬馬的生活，我們都享受不到啊！死了活該。

像喬任梁這樣的人，難免不被嫉妒。年少成名，顏值爆表，坐擁一大堆女粉絲。對喬任梁來講，或許只是工作所致。但在外人看來，就是過人的艷福。很多人不喜歡看到別人有艷福，在別人的艷福之下會照出自己的窮矬。這大概也是為什麼SM致死這種傳言更容易發生在喬任梁身上。很多人詛咒他們嫉妒的對象，樂於看見別人擁有而自己不能擁有的東西毀滅掉，並從圍觀這種毀滅中得到快意。

每一個熱衷傳播這些故事的人，在大嚼細節的時候，一定來不及想像自己和親人也有死亡的時候，他們離開這個世界時究竟以怎樣的方式，也不得而知。

沒有人能保證自己死得體面。更沒有人能保證自己的死在別人的流言里體面。唯一可以明確的是，在一個有教養的、文明的環境里，人們願意用最大的善意來對待每個人的離開，讓他們的親屬、朋友、周圍的人得到安慰。

越是落後的地方，愚昧的地方，五濁盛行的地方，譏諷詬病的聲音越多過安慰惋惜的聲音。過去的鄉下，如果兩家有嫌隙，經常聽到這樣的話：等哪天某某死了，我要擺大酒、演電影。

居住在那種環境里是沒有安全感的，你不知道哪天會有誰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你產生糾紛，大打出手。你種一棵樹，離他宅基地近了一點，他就詛咒你不得好死。你家洗衣服的水，倒在院子里，流過他家屋後，他就要罵你斷子絕孫。

這種心，並不因為人們從鄉下搬到城市而有本質的改變。很多自稱逼格高的網站——其實，僅僅是流行逼格一詞，逼格就已經低了——評論區里充斥的謾罵、侮辱，毫無理由的地域歧視，人身攻擊，就可以見出環境的糟糕。

幾個月前，有一位企業家在景區遊覽，碰到猴子蹬落山上石塊，砸中腦袋，不治身亡。這條新聞被廣泛傳播，某門戶網站甚至把標題擬為「某董事長被猴子弄死」。後來，由於被譴責對生命缺乏基本的尊重，該網站公開道歉。但要知道，那家網站是一向很懂得什麼標題易於傳播的網站。也就是說，他們之所以做這種標題，除了編輯的個人趣味之外，更多是屈於KPI的考量。他們的職業經驗讓他們判斷出，「被猴子弄死」這種標題一定是大多數讀者喜聞樂見，容易分享的。

在惡劣的環境下，人們喜歡把別人逼良為娼，再罵她是婊子，從而得到道德上的優越感。

喬任梁到底是怎麼死的，已經不太重要。朋友圈和微博風靡的跡象已經透露出消息：大眾期望看到一個當紅小生因SM而死，這是一道夠味的下酒菜，滿足大家的食慾。

這是很悲哀的。任何一個生命的逝去，都有可能被別人當成笑話看。要說活得不好，辛辛苦苦掙錢，被人當成笑話看就算了，死了還要繼續被人當成笑話看。

不過，真正的不體面並非屬於喬任梁，而屬於那些期待看見喬任梁不體面的人。他們對著一面鏡子，痛罵鏡子里的人丑，想通過詆毀他人丑來襯出自己美，而不知鏡子里的人就是自己。

對於死去的人，別人怎麼看待他已經不再重要。畢竟他的身軀將要化作塵土灰燼，在這個世界上煙消雲散了。但他留給這個世界的記憶還在。但凡對他有記憶的人，他的親屬、朋友、關心他的人，都還活著。他們的生活依然要受那些看法和議論的影響。那些紛起的議論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所在的世界，是潔凈的世界，還是污濁的世界，是充滿溫情慰藉的世界，還是充滿冷漠譏諷的世界。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