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才有風骨的食客,很容易精緻到挑剔的地步
北大路魯山人,上世紀的日本大宗匠,人間國寶。通篆刻、繪畫、陶藝、書法、漆藝,同時愛吃。
僅吃是不夠的,他對吃很挑剔。
挑剔是不夠的,他還要親自做器具。
文藝大師們愛吃,不奇怪。倪瓚會蒸鵝,有雲林鵝傳世;袁枚很愛吃,有《隨園食單》傳世;曹雪芹、吳敬梓、蘭陵笑笑生,都是吃客。汪曾祺、老舍、梁實秋、張愛玲等風流人物,對吃都講究。吃得挑剔,更不奇怪:袁枚就不喜歡吃火鍋,認為對客喧騰,味道混雜,不好。
但魯山人,挑剔得很可愛。
比如,魯山人討厭壽喜鍋和涮鍋。他的理由:壽喜燒,加了大堆醬料,肉又煮得過頭;吃口太繁雜,不好。涮鍋,肉切得太薄了,根本沒點肉味,不好。
他老人家喜歡的鍋子呢?嗯:
鰹節昆布高湯為底,豆腐等切得的厚度恰好與湯在鍋里深度相仿,肉片切厚,控制火溫,肉、豆腐及野菜等,趁湯在將滾未滾時燉煮,夾起來,蘸醬油吃。這裡頭他最在意的,是「肉片切厚」。
本來傳統想法:肉切薄了,才容易入味,但魯山人覺得,肉太薄,一煮便老,嚼勁全無,還是厚一些好;肉厚了會膩么?嗯,那就在味碟上用心:梅子、醬油和酒調和,酸咸甜都有,方好。
魯山人喜歡肉切得厚,卻又討厭脂肪。日本人趨之若鶩的霜降牛肉脂肪紋,他卻不甚感冒。整體而言,他是個京都派,不喜歡東京食物:嫌關東風味太甜太膩,加太多醬油。
——日本關西和關東的風味區別,不能談;彷彿中國的豆腐花該是甜還是咸似的,一沾就吵。魯山人出生在京都,所以他可以老氣橫秋地說:東京人的舌頭,都太粗糙了!
於是他在東京,被迫進館子吃飯時,都得自帶醬油,絕不用館子里提供的醬油!
——聽著很是生猛潑辣,但這就是藝術家風範了。
雖然挑剔,但北大路魯山人對日本文化,極為自豪:他認為,日本懷石料理的完成度,不在世上任何飲食之下。如果說清楚懷石料理是什麼,您大概便明白,為什麼他要自己做食器了。
16世紀,日本出過一位茶聖千宗易先生——法號千利休——其最有名的創舉之一,便是懷石料理。如今你去日本點菜,懷石料理是正經十四道程序的流水大菜。諸如京都的辻留、大阪的吉兆這種店,不管實際上是否好吃,光價碼牌就看得嚇死你,令人吃時不免戰戰兢兢。但在千宗易所處的16世紀,懷石料理就是茶會上果腹之用。懷石者,僧侶餓了,飽著石頭暖腹的意思,清凈簡素,本不華麗。
千宗易時代的懷石料理,是所謂一汁三菜。汁是大醬湯,三菜是涼拌野菜、燉菜和烤魚,一小點兒米飯。傳統懷石料理,是在茶會中間吃的,吃完之後,客人去休息下——所謂「中立」——之後,就是「后座」,得喝濃茶和薄茶,可能還就和果子;所以懷石料理說白了,就是讓你喝茶之前,胃裡墊個底,怕濃茶傷胃。
到後來,江戶開府,懷石料理的格式也確定成了刺身、燴煮和烤菜,講究得多了,但也不奢靡,還是三菜一湯。其實說來傳統日本料理,精華也就在此:刺身考驗刀工和魚的新鮮度;燴煮(煮物)除了時令蔬菜的選擇,就得看鰹節、醬油、酒這些調味品的質地;這些東西一綜合,就是考驗你「如何以極簡單的,以魚及蔬菜為主的食材及鰹節、醬油為主的調味料里,做出好東西來」的本事,所謂極簡的純粹就是了。
可是時日遷延,儀式化日益嚴重,懷石料理也就越發龐雜,甚至單純為茶食而定的「茶懷石」,都從「一汁三菜」變成了起碼六至八道菜,什麼菜名貴擺什麼菜。於是懷石料理本來是配茶的,如今卻成了貴族沙龍、宰客專用。千宗易如果復生,一定皺眉頭:老夫好歹是一代茶聖,當年又不是沒錢,吃不起料理;好容易把茶室精簡到四張半塌塌米,把個奢華的茶會搞成了清靜素雅的套路,好容易琢磨出一汁三菜這個豐簡得宜,既餓不死你們又不讓你們吃膩了的菜譜,你們倒好,又全部返回去啦!
還是這位千利休先生,製造過一種東西,叫做樂燒。那是1586年,四十九歲、已經掌握日本大權的豐臣秀吉,離開被他布置得金光燦爛的大阪城,在京都開始造聚樂第,打算過點好日子了。同年,六十四歲的千宗易繼續推廣他著名的草庵茶道。茶室不必大,四間半就好。宗旨也無非是「清敬和寂」,是「一期一會」,是「茶道不過是點火煮茶而已」。他請客人茶會間吃的,就是清淡質樸但意味深長的懷石料理,一汁三菜。為了配懷石料理,茶器最好也簡單明快一些。既風雅,又清凈。
於是:千茶聖的助手長次郎,長次郎從修建聚樂第的地方,挖出了些泥土,開始燒制。他不用轆轤拉坯,而用手捏刀削,不加繪彩。燒出來的茶碗,紅色的純紅,黑色的純黑。妙在是手制,雖然並不光滑規整,但姿態古拙自然。利休大喜,認為這雖然是當世茶器——有別於古器——卻完美的體現了利休茶道,於是叫做樂燒。
回到北大路魯山人。
理解了茶聖千宗易與他的懷石料理、他的茶器,您大概也就能理解北大路魯山人了。
他老人家飲食起居,傳承的是茶聖千宗易之後,日本各路風雅之士們,一路傳承下來的態度:精緻、清澈、風雅但不事張揚,生活的各個細節,都該合於風雅之道,合於自然,合於時令。細節即是藝術。食材、加工方式、季節、溫度、色彩、味道,都要用心。食器,自然也是——食器是食物的衣裳嘛。
魯山人的作品有許多:織部俎盤、吳須手山路瓷盤、桃山風漆器碗、伊賀釉鮑形大缽、日月碗、這些東西各形華麗,但各有用途。比如,地圖文盤,理當搭配鰻魚壽司;織部盤,配鱸魚水造;赤陶蘭葉盤,該配野菜卷,或是菜葉鋪底,其上加以梅子烤魚、荸薺烤海膽和烏魚子之類的烤拼盤;黑陶方缽,放上顏色鮮明的沙丁魚包蛋黃壽司;百花碗,盛著顏色明媚的蒸葛根粉蝦泥;仿吳須彩瓷,中藏著大蝦卷。
(下面這些圖是在巴黎吉美博物館的藏品,嗯)
對魯山人,美食美器,是不夠的;須得美食配上合適的美器、完美的時令、恰當的次序和時間,方可。食物理當美麗,合乎口味、嗅覺、視覺與心情;食器則是食物的衣裳,婀娜多姿,清秀妍麗。
魯山人喜歡植物圖案的食器?不奇怪。日本的風雅之士,都講究清和。所謂料理,就是探尋事物真實之道;所謂和食,就是調和自然的味道。融洽匯合,身心愉悅。這是他們的心思。
所以他厭惡法國著名的銀塔餐廳,認為菜式過於講求華麗造型了:這算是他的狷介也好,對日本文化的自傲也好。但他自己能做出美麗的食器與食物,也就夠了。
在他之後,日本高等料理的精神多少改變了。本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日本食物已經開始傾向西方,咖喱飯、牛肉這些以前不吃的,都成了日本人常用飲食;北大路魯山人一個人影響了一代飲食之風,後世食家,許多都以他徒子徒孫自居。後來日本人「重原產地」、「排斥工業化和人工調味料」,都是跟著他走的。
據說是魯山人認可過的兩道東京菜,是這樣的。
其一是:傳統懷石料理里,會用到紙鹽。做法是:在木板上,撒上細鹽,鋪上和紙。將水與酒輕柔噴洒在紙另一面。等紙浸透了水、酒與鹽後,將鯛魚或其他生魚片放在和紙上,覆蓋另一張紙。放置若干小時——看魚的新鮮度而定——淡淡的鹽味、植物甜味與香味,會浸透到魚肉中。味道深藏蘊藉,非常柔潤,吃一口,再配一口口感透明的大吟釀,真是清淡茫遠,如行溪畔的好味道。
其二是,鱸魚水造。夏季來臨時,將鱸魚肉細心切好,用冷冽的井水,將白魚肉急速沖刷。須是井水,別的水有味道;須得冷冽清澈,才好洗去魚肉脂肪,並讓魚肉緊縮,有嚼感。
如此清鮮淡甜的魚肉,佐以梅醋與山葵:前者酸得清爽,後者香得脆生。吃一口,夏季的味道都有了。
等一下,還沒齊呢:這魚肉,須得用他自製的「織部俎板大皿」(就是下面這玩意)端上來:那質樸平板、上有夏季綠葉植物圖案的餐具。還得配著夏季時令,面對庭院,綠蔭森森,蛙聲陣陣。
東京的食物的確比較甜膩,但江戶時期,有所謂五白——白水、白米、白豆腐、白魚、白蘿蔔——能體會到這五白的清淡風雅之美,就算是懂江戶飲食了。反過來,也只有這種審美,合得上魯山人。
最後一個,地道魯山人研究的菜式:
昭和35年出版的春夏料理里,提到的《白菜湯》——雞骨去肉,敲碎熬湯;燙頭當然是柴魚昆布高湯,在補沸騰的前提下熬一個半小時,白菜以竹籤扎著,內側葉子速燙一分鐘,外層葉子燙三分鐘,疊起切塊,用鴨兒芹綁起,下鍋煮二十分鐘。不可用鹽調味,只用廣島淡色的「雉醬油」。
雞骨不用肉是保持湯的口感;調味不用普通醬油是怕顏色深——聽起來又彆扭又瑣碎,但就是這個勁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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