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茶道簡論（一）

中國到底有沒有茶道呢？這個問題值得探討一番。

《茶經》作者陸羽被後世尊為茶聖。這個「聖」字是對古代文人士大夫階層的最高褒獎了。比如書聖王羲之、畫聖吳道子、詩聖杜甫。有趣的是，詩歌方面還有位詩仙，聽起來，比「聖」要高半格。但人民群眾還是願意和詩聖親近的。同樣寫戰爭，老杜寫的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李太白呢？他寫「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李太白看戰亂，是戰地記者的角度，而老杜是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代言人。但是據《唐才子傳》講，陸羽時號「茶仙」，又說當時做茶生意的人，都用陶瓷塑了陸羽的像，將其祀為茶神。

還是「茶聖」更貼合實際一些。「聖」是仰望中包含親切、熟稔間流露俯伏、是飽含人間情感的一個稱呼。總之，聖是接地氣的，仙不是。陸羽一生過得並不好，是個棄兒，被和尚養大，終生都沒有做什麼大官，一路漂泊到湖州隱居下來寫茶經的時候，已經一大把年紀——而且脾氣古怪、長得丑、說話磕巴。據說後來受了點刺激，還寫了篇《毀茶論》，可惜沒有流傳下來。

有人說，《茶經》奠定了中國茶道發展的基礎，或者乾脆就認為《茶經》的誕生就是中國茶道發軔的標誌。在「茶道」這個概念本身尚且定義不清的情況下，這種說法未免過於武斷。「茶道」這個詞，是皎然在《飲茶歌誚崔石使君》第一次提出的：「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崔石是個人名，大概是湖州地方長官，而皎然是當時江南地區著名高僧與詩僧。「誚」本義是譏諷，這裡是文人之間開玩笑的意義。皎然這首詩的主要意思就是：喝酒不如喝茶，喝茶的體驗很美妙、只有喝茶才能體驗到「得道」的感覺。因茶而近「道」，飲茶而得「道」，故稱「茶道」。而今天「茶道」一詞的意義顯然不是如此，而是程式、規範、精神內核等一整套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緊密結合的體系。

器具雖然是「道」的載體，但顯然只憑器具的羅列陳設是無法體現「道」的。而若是沒有器物的依託，一片弱小單薄的茶葉，又如何承載起茶道之重？《茶經》一書短短几千字里，將茶、器、造、煮、飲諸方面都講得明了透徹，自成體系。在《茶經》之後的千年里，又陸續出現了無數茶學著作，無論是講種植栽培、茶品賞鑒、還是論述器物優劣、境界高下，任由品飲方式不斷改變，追本溯源，都能找到《茶經》的影子。《茶經》共分為十個部分，其中第九部分叫「九之略」。這部分最有趣，也最經常被人忽略。略就是可以略去的意思。《九之略》講的是：以上這些茶器，不是必須要有的，在一些地方，可以略掉。

「若松間石上可坐，則具列廢，用槁薪鼎櫪之屬，則風爐、灰承、炭撾、火筴、交床等廢；若瞰泉臨澗，則水方、滌方、漉水囊廢……但城邑之中，王公之門，二十四器闕一，則茶廢矣。」這一段是說，飲茶不僅僅可以在城邑高樓，王公之門，更可在松間石上，名山林泉。「道」的意味，在此油然而生。

中國古代士大夫的飲茶時光是一種內心的觀照，一種和自然環境共融一體的精神境界。這裡的自然環境，不僅僅是地理意義的自然生態，還包念了節令、天氣、四季等時間軸上的變化和輪迴。所以輕陰微雨固然宜茶，風日晴和又是另一番風味。荷亭避暑時少不了一盞茶，小院焚香更是輕鬆地把茶與禪以一種輕鬆隨和的方式結合在了一起。這裡不談佛理不悟機鋒，既無拈花微笑亦無須當頭棒喝。心游萬仞之後，手裡仍舊是這一盞茶。獨飲曰幽，二客曰勝，三人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曰名施茶」。所以中國的「茶道」是排斥人數過多的。排斥人數過多，就是排斥了儀式感與莊重性。盧仝被n軍將的射門聲驚醒，有朋友送來了新茶。於是茶門反關，紗帽籠頭，自煎自飲，才喝出個兩腋清風來。倘若當時高朋滿座，畢恭畢敬n，他寫七碗茶詩，寫到第一句就卡住了。因為獨處之靜，親煎之境，才有了對茶最親切最直觀的感發，從而明理悟道，不可收拾。《紅樓夢》里櫳翠庵品茶，妙玉之清高常為世人所譏，殊不知此處正是曹公得意之筆。在賈母等一眾人喝得興高采烈之時，妙玉卻拉了黛玉悄悄地去吃梯己茶了。

「公退之暇，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黃岡小竹樓記》里這一段記述，是中國茶道精神的最好概括。n

當年，陸羽老人家歷時十幾年走遍山川，遍嘗奇茗，最後定居湖州寫《茶經》之時，是否會想到在他千年之前，那位嘗百草的神農；又是否會想到千年之後，茶這樣一種香味平淡、略帶苦澀的東方神秘飲品終於流播九州，揚名四海，不僅成為華夏子民最熟悉的飲料，更是征服了遠隔重洋的西方貴族。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茶，和琴棋書畫詩酒茶的茶，本是同一種茶啊！

草蛇灰線，伏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