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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從佛教的輪迴說起(下)

4、投胎

一般人會有疑問:你講的跟我平常理解的不一樣,比如說,一個人這輩子殺豬,下輩子變成豬,這輩子殺狗,下輩子變成狗,怎麼理解?

佛教有方便的說法,有究竟的說法。究竟的說法,不容易懂。所以佛陀說法,很多時候用方便的說法。不同的說法,為了契合不同的根機。說人投胎變成豬,不能從色身的層面理解,還是要從識的層面理解。而且,並不是說,這個人的識,變成了豬的識,沒有那回事。

比方說,張三喜歡李四,討厭王五。張三死的時候,他家裡抱養了一條小狗。小狗長大了,也喜歡李四,討厭王五。李四來了,狗搖尾巴,王五來了,狗上去咬。人家就說,這狗是張三投胎的吧。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人們喜歡在自己看到的兩件事物上尋找共同點,找到了,就把它們聯繫起來。比如說,看到蛤蛤,想到某人。

不能說一切的聯繫都沒有道理。學佛的人一定要記住,理性是有限度的。很多問題,理性解決不了。楊小凱寫過一篇文章,講自己是怎麼信基督教的,寫得很好,他說,理性只能看到「分子」層面的東西,還有靈的層面的東西,那些不是理性能解決的。有些東西,你想不通它的道理,但它的作用,可以感受得很清楚。

舉個例子,某家庭有個老人,一輩子對家人很好,上了年紀,要過世了,家裡人都不捨得。過世後,家裡人很懷念他。第二年,家裡生了個小孩,剛好和老人過世同一個日子。家裡就想,這是老人又回來了吧,他捨不得這個家,又換種方式來跟大家住到一起。再看看鼻子眼,跟老人挺像的,就覺得非常安慰。

用理性,永遠沒有辦法彌補這種缺憾。但是信仰可以。你可能搞不清楚它的原理,但是它的功用,清清楚楚。那麼,這個小孩究竟是不是老人再來呢?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怎麼去看待。經常有人問:我怎麼知道一個人是不是菩薩?我男朋友在我面前,性慾克製得很好,我怎麼判斷他到底是菩薩,還是性冷淡,或者是同性戀呢?

你要到某乎問這個問題,答案保准清一色是同性戀或性冷淡。實際上,這個問題不重要。別人是不是菩薩,是多餘的問題,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你如何看待。菩薩有許多化身,可以化身為魔王,可以化身為乞丐,可以化身為眷屬,可以化身為淫女。為什麼化身成淫女呢?因為有些人色心重,跟淫女有緣。菩薩化身成我這樣的人,接近他,他理都不理,化身成淫女,他自己就湊過來了。菩薩要度化這樣的人,得先接近他。等他吃虧了,受傷了,有一天,幡然悔悟,認識到自己以前都做錯了,痛加懺悔,可以講,這淫女是個菩薩。

所以,人家是不是菩薩,只取決於能不能作為一面鏡子,照出你的內心,有助於你遷善改過。只要一個人對你的遷善改過有幫助,他就是你的菩薩。別人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你的影響。為什麼佛看眾生都是佛,因為佛眼裡沒有一寸穢土,都是凈土。所以佛來娑婆世界,是一種示現。菩薩下地獄,也是一種示現。菩薩不在地獄,但我們凡夫看菩薩,總覺得他在地獄中受苦、度眾生。

六道輪迴,是對有貪嗔痴的人施設的方便說法。如果消滅了貪嗔痴,就破除了無明,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沒有識了,哪裡還有輪迴呢。但我們是凡夫,都有貪嗔痴,所以我們都生活在輪迴里,不僅自己生活在輪迴里,看別人,也覺得個個都生活在輪迴里。

這個意思很晦澀,乍一聽,不容易接受。有人會講,你胡扯什麼,唯心主義。人跟人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平時見聞、接觸、思量的東西不一樣。在某種環境下久了,不斷接受特定觀念的熏習,就會越來越相信它。

我以前不喜歡念佛法門,覺得念佛法門是知識不多的人才適合的。後來發現,這個是大錯誤。自作聰明的人,喜歡參禪,抱一本公案瞎參,不持戒,就想得定,那是妄想。學佛的人,有慧增上型,有信增上型。信增上,是福報;慧增上,往往是借口。覺得自己慧增上,那就很愚蠢了。理論上,根器有利鈍之分,有頓超三乘的法門。實踐上,不要抱那種妄想,一切人都應作如是想:我是鈍根,我必須漸修。有沒有利根和頓悟那回事呢?有,那都是別人的事!為什麼別人可以我不可以?我沒有別人有福報。能有這樣的認識,就是一種福報。人有沒有信仰,跟基因有關係,跟受教育程度關係不大。自己沒有信仰,嘲笑有信仰的人,說人家理性精神不足,這是大我慢,是修行的很大障礙。

5、中陰

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概念,中陰。中陰,也叫中有。佛教有三有:欲有,色有,無色有,對應欲界、色界、無色界。還有另一種分法:生有、本有、死有。生有就是出生,死有就是死亡,在出生和死亡之間,叫本有。印度佛教有很多流派,大眾部、一說部、說出世部,只承認三有。說一切有部認為,在死亡和出生之間,還存在「中有」。

一般講中有,也就是中陰,指一期有情命終之後,到另一期有情生命開始之前的階段。有說這一段時間是七天,有說是四十九天。既然命終識就慢慢散了,為何還存在中陰身呢?

我的理解是,當一期有情的壽命盡時,他對這個世界的影響還沒有遽然消散,還要持續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叫中陰。比如說,把太陽從天上突然拿走,我們不會馬上就看到太陽消失,需要過八分鐘之後才看到。因為光從太陽傳到地球的時間是八分鐘。在我們能感知到的物質世界,沒有什麼速度超過光速。那我們可以類比說,假如太陽,這個非情也有中陰的話,它的中陰身有八分鐘。我們看到遙遠的星系裡傳來的微弱光芒,可能是幾百萬年前的光亮。現在那顆星星可能已經死了,變成了黑洞,但我們看起來它還在那兒,那就好比中陰身。

實際上,一期有情對世界的影響,會永遠持續下去。只是,持續到後來,就微弱得不再容易被感知了。就像往水面上砸一塊石頭,石頭沉下去了,水波還在,還要慢慢消散。消散的過程,就是中陰身。但消散到哪種程度為止呢?其實沒有一個終止,只是當水波的振幅小到一定程度後,我們就認為它終止了。所以中陰身,也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一般說七天或四十九天。而且,為什麼說極惡的人和極善的人沒有中陰身,死後馬上進入天道或者墮向地獄道了呢?因為這些人對世界的影響太強大了。別人的識,在命終之後漸漸散掉,他的識,由於過善過惡,命終時馬上換另一種形態存在了,所以沒有中陰身。

但這只是理論上的極端情況,實際上,任何人都不會百分之百的善或百分之百的惡,任何人的識也不可能永遠凝固成一團不會散掉。就像我們今天還能看到杜甫的詩,但杜甫的詩並不是杜甫的全部,杜甫別的東西散掉了。就連杜甫的詩,由於「千家注杜」,也不再完完全全純純粹粹代表杜甫。識是一定會散的。只是,識散了之後,就不再叫識,而是換了名字,叫眾緣。唯有當它作為一期有情的形態存在的時候,才叫識。所以,我們說識「受熏持種根身器,去後來先作主公」。識對有情來講,是最後才離去,卻又是最早到來的。

那麼,識是什麼時候來的呢?我們考察人是什麼時候成為人的,就知道了。當精子和卵子結合,成為受精卵的一刻,是人的開始。識就是從這個時候來的。佛教里不叫精子、卵子,叫父精母血。當父精母血和合的時候,識入胎。受精卵,在佛教里叫羯羅藍,《瑜伽師地論》講,羯羅藍是識的最初依託處。

有人說,識怎麼剛好趕得這麼巧,在那個時間點上進來了呢?早一點晚一點不就進不來了嗎?而且,把受精卵解剖了,發現除了精子卵子,並沒有多出任何東西啊。這是一種誤解,是把識想成物質了。再強調一遍:識不是色,在物質世界裡,找不到識這個東西,識沒有質量,不佔空間。受精卵和精子加卵子不同的地方在於,多了一重關係。

就好比兩個人結婚,結了婚和沒結婚不一樣。不一樣在哪兒呢,結婚前是兩個人,結了婚還是兩個人,並沒有多出一條胳膊或一條腿,物質上的東西,一丁點兒都沒有多。但是關係不一樣了。結了婚,世界上少了兩條單身狗,多了一對兒夫妻。識就類似這種多出的關係。有了識,再加上諸緣,就變成名色。

從解剖學的角度理解十二因緣,名色就是胚胎的狀態。這個時候五蘊已經出來了,「名色」的「色」,是色蘊;「名」,是受想行識四蘊。五蘊和合,就是有情。有了五蘊,再下一步,就是六入。六入是「眼耳鼻舌身意」,這就從胚胎髮展到胎兒了。佛教的術語叫:「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

這就是識「去後來先做主公」的「來先」,那去後呢?識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人死的時候。佛教認為,有情的死亡,依次是舍壽、舍暖、舍識。先把壽命丟掉。所以人剛死的時候,身上還沒有涼,還有暖,慢慢地,身子涼了,就是把暖舍了。舍暖之後,識還沒有舍盡,也就是說,對這個世界的影響,還沒有消散。一點點消散,就是舍識的過程。陶淵明有首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托體同山阿的時候,就可以說舍識了。石頭在水上砸出的波紋已經看不見。軀幹已經和大山融為一體了。用佛教的話說,色身是四大聚合而成的:地、水、火、風。死了之後,色身依舊變回地水火風。

6、緣起

我寫過一首詩,《花時》,講一朵花是誰,從哪裡來,到那裡去:

無量劫來春種思,風吹地動化清姿。

剎那四大隨緣散,明月依前照玉墀。

無量劫來春種思。無量劫來,每到春天,就有人思念。這些思念,就是許許多多顆種子。風吹地動化清姿。風吹地動,說的是佛教里的四大,地水火風,因緣聚合,湊泊到一起,成為色,有了「思」,好比識,就生出一朵花,化清姿了。這是擬人的寫法,花不是有情,把它比成有情。剎那四大隨緣散。花的壽命很短,只有一個春天。一個春天,看起來不短,但和無量劫相比,和作為泥土埋在地下的久遠時光相比,短得微不足道。剎那之間,壽限到了,春天過去,四大就隨緣散掉,花又委地成塵,化歸泥土。明月依前照玉墀。天上的明月,如千百年來一樣,花是泥土的時候,照著碧玉的台階;開出花朵的時候,照著碧玉的台階,委地成塵之後,依然照著碧玉的台階。

當四大隨緣散去,識到哪裡了呢?識也散作了諸緣。好比在夏天,早上盛了一盆水,放在外面,晚上一看,沒有了。水沒有了嗎?去哪裡了?作為一盆水,它沒有了,但每一個水分子,都還在,變成水蒸氣飛到天上去了。只是每一滴水,和這個盆的關係,沒有了。

在聚的時候,我們把它叫做一期有情,叫一個人,叫我。在散的時候,我們把它叫眾緣。比方說,我們今天聚在這裡,做一場講座,也是眾緣和合,也可以看成一期有情。我貼個海報,發個通知,大家來了,每個人都是一條緣。大夏天的跑來聽講座,也是造業,共同造這個業,聚合起來,講座就誕生了。到了九點,講座講完了,緣分就盡了,四大隨緣散了,我們各回各家了。

我們今後還會不會再相聚呢?從單個的個體看,有機會。可能再過兩周,你們之間就會有人在街頭碰到,那表示你們還有另外的緣分。但是,我們大家作為一個整體,幾乎不可能再聚齊了。就好比最早那個碳原子,哪怕它在張三的身上碰到了之前的兩次碳原子,別的碳原子也不會再在周圍。即便能再聚齊,也不會是2016年的8月7號,不會是牡丹園。我們坐的位置,也和今天不一樣了。

再過五百年,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死了。在地球的另一邊,巴黎的一條河邊的公園裡,某天午後,有個老人坐在長椅上看報紙,有個婦女牽著一條狗散步。假如那個老人身上每個原子都有眼睛,可能會對婦女身上的一個原子說:還記得我嗎?五百年前,我們在北京牡丹園的一場講座上見過。

王路:從佛教的輪迴說起(上)

王路:從佛教的輪迴說起(中)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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