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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之外

一、

我在時間之外殺了人。

n很簡單的,用左手打個響指,除我以外世界上所有人的時間都停止了,讓一切重新運轉的方法是用右手打響指。在這個完全靜止的世界裡,我可以為所欲為,而不會被任何人發現。我在他們的時間之外。

n挺多啦A夢的是吧。

n但這麼比較,哆啦A夢可能會從抽屜里跳出來揍我,因為我用這種能力,殺了個人。

n我做過很多次實驗,關於這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繫。

n左手打響指,我偷吃掉冰箱里女朋友前一天買的零食,右手打響指,女朋友一臉困惑地看著我,「我昨天沒去超市買東西呀,怎麼問這個?」

n左手打響指,我將女朋友電腦桌旁的多肉藏了起來,右手打響指,女朋友注意到了多肉的消失,質問我是不是搗鬼了。

n左手打響指,我改掉了女朋友手機的開機密碼,右手打響指,女朋友輕車熟路地按下只有我才知道的密碼,她的輕鬆讓我感到恐怖。

n經過很多次實驗,我發現了規律:

n在時間之外的世界裡,任何物品一旦被消滅,就會從現實世界中徹底消失。這裡的「消滅」是主觀層面上的,是從人類的角度出發對事物的看法,意指事物失去了原本形態或生命力。比如一張被燒成灰的紙,一塊被咀嚼、被消化的薯片,一條死去的黑貓,反映到現實世界,它們本身連同之前存在的痕迹便被全部抹去了。

n另一種情況,是事物的「消失」,它表明事物還具有原先的形態與活性,不滿足「消滅」的條件,便不會在現實世界中被抹去。就像我藏起了女朋友的多肉,卻並沒有將其「消滅」,於是女朋友仍然記得多肉的存在,只是為多肉在位置上的改變感到疑惑,這時她自然會將嫌疑丟向身邊的人,也就是我。

n雖然我確實是罪魁禍首,但是繞了一圈,事情的起因與結果卻別無二致,這讓我有點沮喪。

二、

n大一在校的最後一晚,我鼓起勇氣來到女生宿舍樓下。

n我記得天上沒有星星,大半邊夜空被燈光熏亮。走在路上,午後陣雨淋過的地還沒被完全晾乾,涼風迎面而來,裹挾著樹葉的香和泥土的腥。我很緊張,緊張死了,兩棟宿舍樓之間一百米的路程,卻磨磨蹭蹭走了十來分鐘。這不能怪我,自小到大如此豁出去還是第一次,這也是第一次,我如此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心意。

n沒有蠟燭,沒有擴音喇叭,沒有圍觀人群,我給她發了條簡訊:「我在樓下,能下來一趟嗎?」

n等待的時間很煎熬。通往女生宿舍的道路的兩旁,不少情侶擁吻著,我感到不自在,刻意用腳尖抵著地左右旋轉。

n她出現了。

n她剛走過三樓樓梯的轉角,我便認了出來。什麼嘛,她身上穿著的是睡衣嗎,就算關係再熟也不能這麼隨意吧,這讓我還如何一本正經地,說出那句話來。我稍稍感到些苦惱,又有些可笑。

n她出了宿舍樓的鐵門,徑直朝著我走來,一邊走一邊用手把臉兩側的亂髮往耳後別。大半邊夜空被燈光熏亮,她的臉也在光與影中勾勒出好看的輪廓來。

n「什麼事?」她問。

n我知道是時候了,為了這一時刻我做了多少心理準備,又經過多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甚至特意選在這個日子,以避免被拒絕後的尷尬。我等不來滿天繁星了,我只有付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我心中最亮的星捧給她。

n我要向她告白。

n我要說,我喜歡她。

n可是我卻殺了她。

三、

n我坐在沙發上,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但右手仍止不住地顫抖著。女朋友坐在我旁邊,她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我不敢朝下看,用粘血的手指摸索著湊到她的鼻子前,沒有呼吸,一片平靜。明明對結果已是心知肚明了,我卻拒絕相信。

n我殺了她,用右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從背後刺進了她的心臟。靜止不動的她向前栽倒。我將她壓在地上,一刀一刀地朝同一個位置刺去,明明知道在這個世界裡她根本無法反抗,但卻仍然不放心似的重複著,一刀一刀,直到氣喘吁吁,再無力氣。然後,我扶起她坐到沙發上。

n我忽然感到一陣陣的後怕,不是因為結果,而是過程。為什麼我會那麼熟練地拿起水果刀,並從背後一刀刺中心臟呢?我知道答案,我知道的,早在腦海里,我已經無數次模擬過了,所以一切才會這麼熟練,一切才會分毫不差。

n可是,我無不悲哀地想,到底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開始如此地憎恨著她呢?

n天哪,我討厭回憶。

四、

n那天晚上她是這麼回答我的:「這可是人生大事,我得好好考慮,暑假來後再告訴你吧。」

n又說:「所以你要努力在暑假積攢好感度喔。」

n我一時哭笑不得,沒有想像中的柔情默應或者冷酷拒絕,這個回答太狡猾了。

n不過,她就是這樣一個狡猾的人啊。

n第一次相遇也是。文學社籌辦文化節,不同部門的我們在大禮堂裡布置準備,社長讓我們去買氣球與彩帶。一路上她對著身邊陌生的我,喋喋不休,彷彿我們早已熟識。忽然她接到電話。掛斷後,在臉上擠出可愛的懇求的表情來,可憐兮兮地說:「我有重大事情現在必須得離開,能麻煩你一個人去買嗎,拜託啦,之後請你喝奶茶!」

n這樣讓人如何拒絕?況且本來也不是什麼一個人完成不了的工作,我便答應了。

n文化節過後一個星期,我接到了她的電話。之所以知道這個陌生號碼來自於她,是因為在接起電話時,她便自我介紹似地大聲嚷嚷起來:「嘿,我是上次那個擅離職守的女生!」

n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想起來了。

n「我還欠你一杯奶茶,今晚有空嗎,請你喔!」明明只交談過一次,她的聲音卻聽起來很是熟悉,真是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本以為諸如此類「改天請」的句式全是空頭支票,至少對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來說已經是默認了,她的履約竟讓我有些意外的感動。

n奶茶店裡,她依舊話嘮屬性全開,我捧著金桔檸檬,在腦海里搜刮著話題來避免過於被動。

n我問:「上次那個電話,是什麼要緊的事?」

n她反問:「你想知道?」

n「嘛,問問罷了。」我有點忐忑,這樣的問題會不會太冒犯?

n「告訴你吧,室友讓我回去的時候幫她帶包蘇菲。」

n「啊?」

n「蘇菲啊,就是那種東西,那種,你懂的吧?」她居然還一本正經地解釋起來了。

n「我大概知道是什麼,可是,你不是說有要緊事嗎——啊難道說,那時候很緊急?」出於不了解,我只好亂猜一番。

n「沒啦沒啦。」她噗呲一下笑出聲來,連忙擺手,「因為我不想頂著太陽去買東西嘛,就找了個借口,跑掉了。」

n她再次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你不會怪我吧?」

n我無計可施。

n「怪我也沒辦法。不過,不是有奶茶做補償嗎,大賺一筆喲!」

n「少來!」我也笑了。

n餘光掃到了她的笑臉,真好看。在她的坦率面前,我感到格外拘謹,像做錯事的小學生。

n後來我常常會居心叵測地想,她是故意的,故意履行空頭支票,故意在恰當的時間擺出恰到好處的笑容。她知道我會上鉤的,她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她是開啟了上帝視角來玩弄我的。

n狡猾透了。

五、

n暑假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躲在空調房裡看電影。窗外亮的晃眼的陽光讓人望而生畏,索性拉上窗帘,可聒噪的蟬聲還一個勁兒地擠進來。從來沒有一個暑假如此難熬。

n回家快三個星期了,我依然沒有主動聯繫她,她曖昧的表態讓我無所適從。倒是她終於耐不住性子,給我打來了電話:

n「我說啊,再這樣下去你會不及格的。」她的聲音帶著點怒意。

n「不及格?」

n「你把我當什麼,酵母菌嗎?晾在一邊就可以為你發酵出愛的麵包嗎?玩遊戲升級都還要經常打怪刷經驗,哪有你這樣告了白就玩消失的?」

沉默了一段時間,「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搞的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隔著五百多公里的電話線,她的哭腔被我的耳廓收集,清晰地傳進了耳朵。

n「對不起。」

n「說這個有毛用,怎麼不說「Sorry」,不是更洋氣嗎?」

n我猶豫了一下,「……Sorry?」

n「去死吧你!」

n嗡的一聲,電話那邊的她,似乎是發泄地將手機摔倒了床上,卻沒有掛掉。我還能依稀聽見她的抽泣聲。

n我在心裡罵自己,這種時候還耍什麼鬼機靈。

n只好先掛斷電話,再重播過去引起她的注意。可正在氣頭上的她,顯然沒那麼容易妥協。第四遍播過去時,她終於接了,電話里傳來了冷冰冰的一聲「喂」。

n「嘿,你先聽聽我的理由。」我決定再耍一個機靈,「暑假一回到家,就發現家裡已經成了外星人的基地,我們全被綁架到了一個詭異的星球,備受折磨。更可惡的是,為了掩蓋我們的消失,外星人派出了三個仿造人來冒充我們。囚禁在那個星球上時,我一直擔心著如果你收不到我的消息會怎樣,越想越焦急,最後我們決定自己逃出去。」

n「你在說什麼啊。」她依舊悶悶不樂的樣子。

n「聽我說完嘛。我們齊心協力,打到了看守我們的外星人,並搶到它們的飛船逃回了地球。回到地球後我發現,家裡那個冒充我的人正在和你打電話呢,太可惡了,我衝上去便制服了它。它一見打不過,就立馬和別的外星人一起,屁滾尿流地逃走了。事情就是這樣。」

n「胡說八道。」

n「真的。在外星人星球呆了那麼多天,我還被改造了,能停止時間呢。」

n「胡!說!八!道!」

n「那麼,如果這個故事不夠真摯的話,我說「對不起」是不是效果會更好一點。」

n「……」

n「對不起。」

n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隨後響起了她的聲音,「好吧,這次就原諒你了。但是,你既然告白了就要負起責任來,不許再這樣子了!」

n我差點哭出來,「遵旨。」

n從那時起,我的女朋友便成為了我的女朋友。

六、

n我坐在沙發上思考,我甚至佩服自己在殺人之後還能冷靜下來思考,原來的我不是這樣的。這個靜止的世界容易造就畸形的產物。

n如果就此退出這個世界,會怎樣?

n我還會記得女朋友,記得在時間之外的世界裡所發生的一切,但是現實之中,所有有關女朋友的線索都會消失,她的朋友們不會再記得她的存在,所有她參與過的事情會改變方向前行,結果不變,但過程中沒有了她。她只存在於我的腦海,就像一個拙劣的幻想,一個不夠完美的夢。

n就這樣吧,誰叫你自作自受。

n我站起身來環視房間。促狹的空間,塞滿了傢具和她的畫作。大學畢業後,我在靠近工作單位的地方租了這件房子,身為自由職業者的她毫無怨言地搬了過來,平攤房租,跟我擠著過日子。

n所謂的「過日子」,現在想來,其實也就是由瑣碎的自由時間拼湊成的,其餘時候都各自忙於工作,連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有時都成為奢侈。對她的不滿也許在那時就已經成形並逐漸擴大了吧。憑什麼我早起時她還能睡懶覺?憑什麼等我結束一天的工作,期待著回家能夠吃到熱好的晚飯時,卻發現她正專心於繪畫,只好點外賣了事?憑什麼她可以這麼無理取鬧?

n算了,這些事想再多也沒意義。我可以暫停時間,卻無法讓其倒退。她已經死了,死在了我手裡,死在了我心裡。

n接下來只要用右手打響指就好了。

n可是——

n握過刀的右手彷彿受到了劇烈刺激一般,原先稍微緩和了些的顫抖,現在變本加厲地施加了上去,我嘗試著打響指,卻做不到。

n再等等吧。我費力地吸了一口氣。

七、

n「喂,醒醒,我們快到了。」

n被女朋友推搡著醒來,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又被拽著拖下了公交車,「睡得跟豬似的,口水都流我手上了。」她一臉嫌棄地搓著手。

n「拿來。」我拉過她的手,迅速舔了一口,嚇得她連忙抽回去:「噁心!噁心死了!」

n「舔你嘴的時候怎麼不說噁心。」我咕噥道。

n「少貧嘴。」她打開斜挎包,往裡翻找著東西,然後抬起頭來,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發現了一件事。」

n「什麼?」

n「忘帶錢包了。」

n「沒事,我帶錢了。」

n「但是我格外清楚地記得,我把兩張歡樂谷的票,放在錢包里了。」

n我看著不遠處的歡樂谷大門,也愣住了,「也就是說,我們白來一趟了?」

n「聰明。」

n聰明你個頭啊,明明都是你的錯,好歹表現的好像有深刻反省過吧。

「我有在深刻反省喔。」她彷彿聽見了我的心聲,撅起嘴看著我。

n「這種時候賣萌也沒用。」

n「那怎麼辦,我現在全身上下只剩萌了!」

n「……」

n「要不……重新買?」她小心詢問。

n「就你錢多。」我斷然拒絕。

n好在,還有方法彌補。

n左手打響指,正在說話的女朋友的臉以一個奇怪的表情定住了,如果我能將這一幕拍下來給她看,她一定會當場滅我口。

n我走到歡樂谷大門口,附近有很多拿著票準備進場的人。物色了一番,發現了兩個與我差不多年齡的男生。「對不起啦,明明兩個男生來這裡玩就夠悲慘了,還要麻煩你們把票拱手相讓。」懷著抱歉的心情,我從兩個男生的手上抽走了票。

n右手打響指,女朋友的表情回復正常,她埋頭在包里翻著,把兩張票拿了出來,「奇怪,我記得把票放錢包里了,但不知怎麼忘帶錢包,卻把票帶上了。」

n「你記錯了吧。」這個時候這樣敷衍就對了。

n如果按照我假想的,關於這兩個世界的規則的話,現在的女朋友對票的記憶是拿在手上的這兩張,於是錢包里的票便成了「空間里的多餘物」,會自動消失,至於具體去向,我想大概會是那兩個男生知道的地方。時間之外的世界的「消失」其實也就是利用了記憶的漏洞並對既有事實稍作修改罷了。

n在大門口路過那兩個男生時,其中一個正在質問另一個,「你仔細想一想,確定帶身上了?」被問的男生在書包里拚命翻動著,臉上的焦急與失望越來越明顯。

n「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粗心,出來玩連門票都忘了帶。」女朋友小聲說道。

n還不是你害的。

n我注意著兩個男生的動向,他們似乎已經認清現實,準備敗興而歸了。愧疚感籠罩了我。我忽然想到,假如不從他們手中取票,而是直接從售票處呢?按照一樣的原理,從售票處拿走的票,會被錢包里的票所彌補,這樣不就就皆大歡喜了嗎?

n響指過後,我心滿意足地看見那兩個男生走進了歡樂谷。雖說是皆大歡喜,但看著他們的背影,還是隱隱地感到可悲呢。

n「發什麼楞呢,走啦!」女朋友不滿地扯著我的衣袖,完全不知道我方剛完成了多麼了不起的壯舉。

n嘛,反正沒啥。

n我一把攬住女朋友的肩膀,向前走去。

八、

n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我睜開眼,眼前的一切依舊毫無改變。窗外還是晴天,天邊那朵造型古怪的雲還停留在原地,女朋友還閉上眼安靜地躺在沙發上,從胸口流出的血慢慢地在地板上擴展開,卻不會凝固。在這裡,她的身體永遠不會腐爛。

n似乎是做了一個夢。幾個月前,我陪她去歡樂谷。當時的情境歷歷在目。

n她說她想坐摩天輪。

n「卧槽這他媽也太高了吧放我下去啊混蛋偶像劇里都是怎麼演出來的啊浪漫個雞毛撣子啊啊啊!」摩天輪上升到一半時,她發出了這樣的咆哮。

n坐在對面的我好不容易憋住笑:「不是你說想來歡樂谷坐摩天輪的嗎?」

n她狠狠地瞪我一眼:「我他媽哪知道這麼恐怖——啊啊啊它還在上升啊要上天嗎,放我下去啊啊啊!」她猛的竄到我身邊,一把抱住,把頭埋進我胸前。

n「唔。」我被突如其來的頭擊撞得發出了一聲悶哼,反應過來後,無奈地用手輕輕撫摸她的後腦勺,「乖哈,不怕不怕,我們還可以坐好久好久呢。」

n她用拳頭錘我的腹部,咬牙切齒地說:「下去後一定打死你。」

n「好好好,下去再說。」我用手指捋著她的頭髮。蓬鬆而柔軟,在陽光下呈棕黃色,她老向我抱怨發質不好,但這樣的頭髮其實還挺可愛的。我忍不住多摸了幾把。

n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難道這是女朋友的狡猾的最後企圖?企圖讓我回憶起過去的快樂,企圖看見我被愧疚感包圍,企圖這愧疚感毀掉我的生活?

n開什麼玩笑。

n明明錯的人是她,一直一直,都是她。

九、

n我的腦海里總會冒出這樣的感覺,就算我一次次強制性地逼自己相信這是錯覺,卻依舊無濟於事。常在時間之外遊離的我,早已參透了一些事。譬如錯覺,人們習慣性地將其歸為大腦的惡作劇,可人們遠比他們自己想像的要敏感,他們口中的錯覺也往往更逼近於事實的真相。

n女朋友變了,自從畢業後便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讓我想起我以前胡編亂造的故事。現在我身邊的她其實不是她,是來自外星球的陌生人。

n如果這就是真相的話,該怎麼辦?

n我很能理解正式步入社會後,人會被迫產生不情願的改變,這是社會的「塑形」作用。但女朋友給我的感覺不一樣,她對我愈發冷淡,時常無理取鬧,有時甚至寧願躲在房間里也不願見到我。那個話嘮的女朋友,那個樂天的女朋友,那個狡猾的女朋友,沒有了,至少,不是眼前的這個。

n我們的爭吵愈來愈多,在公司飽受窩囊的我不甘心在家也遭受相同對待,我要居高臨下,佔領道德制高點,痛訴她的不是。她最初還會反擊,洗白我強加的罪過,可隨著爭吵的次數增加,她彷彿是厭倦了一般,只是靜靜地看著失態的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神,裡面毫無感情的波瀾,平靜、溫和,就像看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n是嗎,原來我們擁有同樣的感受啊。

n最後一次爭吵,她出乎意料地打斷了我,說:「我們分手吧。」

n「你不覺得這樣很滑稽嗎,明明彼此都不再相愛了,只會永無止境地爭吵,卻還勉強著在一起。我已經不能容忍這樣的生活了,我還年輕,不想在你這棵樹上弔死。」她的語氣像一杯白開水。

n我忽然泄氣了,所有的憤怒轉變成了無助。也許我早就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卻仍固執地相信我們的感情無堅不摧。

n「我還愛著你啊。」我懇求道。

n「可是你沒表現出來,不是嗎。」她苦笑著說,「時間不早了,我回卧室睡了,你就委屈一下睡沙發吧。剩下的我們明天再談。」

n說完,她朝卧室走去。

n不,不能就這樣結束。

n我衝過去用右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轉過身來,用另一隻手試圖將我推開。可我不會輕易放手,我要死死地抓住,恨不得掐進她的皮膚。我不想和她分開。我在心裡埋怨自己,快想一些話說出來,有奇效的話,能讓她聽後釋然,讓她忘掉所有不快重新選擇和我在一起,可是我想不出來,我再也沒有外星人的奇思妙想了,我什麼也做不了,只有這樣緊緊地抓住她。女朋友都臉上浮現出了痛苦的表情,是我抓的太用力了吧。她棕色的頭髮隨著她劇烈的動作胡亂地飛舞著,她開始發出帶哭腔的嗚咽,她在掙扎,為什麼要掙扎呢,我又不想傷害她,為什麼非得從我身邊逃開呢?

n女朋友發出了哭聲,她隨手抓到了茶几上的玻璃水杯,揮動手臂,朝我砸來。

n我愣住了。

n左手打響指。

n啪。

十、

n一切靜止。

n猛地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我鬆開抓住胳膊的手,攤坐在地上。

n我的女朋友,想要殺了我。

n我扶著茶几慢慢爬起來,站在她面前,心有餘悸地看著。她舉起水杯的手臂凝固在空氣中,被我抓過的胳膊上留下了幾條發白的痕迹。她的表情猙獰,眼神里似乎有几絲懼意。

n她害怕我。

n弄反了吧,是你想要殺我,為什麼還會怕我呢。要不是我反應快,用左手打了響指,你可能會因「殺害男朋友」上報紙頭條、被各路大媽茶餘飯後談論喔。我自嘲地想著,一屁股陷進沙發里,巨大的悲哀見縫插針地湧上心口。她是認真的,她已經對我毫無感覺了。現在的我對她來說連陌生人都不如。

n最殘忍的是,我還要裝作什麼也沒發生,收拾殘局。

n把水杯從她手中拿走,放回原位,然後離她一段距離用右手打響指。

n她動起來了,彷彿是伸了個懶腰,把手臂放下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回卧室睡了,你就委屈一下睡沙發吧。剩下的我們明天再談。」

n我注意到她手臂上的握痕消失了,也就是說剛才的事被稍作修改,以「她不會用水杯砸我」為前提,將一切都修改成合理的走向。

n說完,她走進了卧室。我聽見了反鎖的聲音。

n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n看吧,只要稍微回想就能想起來,是她最先想要殺害我的,所以就算最後是我成功了,她也沒資格責備我。

十一、

n臨近午夜,四周萬籟俱寂,平時樓下喧囂來往的汽車也彷彿是約定好了,紛紛消失。我像是被扔進了一個無止境的洞中,情緒、思維從身體中漫溢出來,向遠方的黑暗延伸。事實是,我躺在沙發上,胡思亂想,怎麼也無法入睡。

n沙發是剛搬進這件房子,和女朋友一起去二手市場選購的,用過一段時間後便開始發出「吱呀」的響聲,但也能湊合著用下去。

n我翻了個身,「吱呀」。

n我忍不住想,她會和我一樣,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嗎?一想到這個,心裡便開始發癢。我明白這是一種慾望,而人是被慾望驅使的動物,當人心知肚明這股慾望可以被實現時,心頭就癢了。我想看到、想確認到她睡不著的愁悶的模樣,也許她會哭,不,我更寧願看見她用淚水沾濕枕頭,這樣我可以不計前嫌,原諒她。

n我摸索著站起來,愣了許久,還是打下了響指。

n一旦邁出了這一步,剩下的便心安理得了。卧室門雖然被反鎖了,但只需鑰匙便能打開,我記得有一套備用鑰匙就放在客廳里。拿到鑰匙後,我輕輕地打開了卧室門。

n她沒有睡覺。

n她靠在床背上,臉被眼前的手機屏幕映亮。

n剎那間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她沒有表現出我期待的模樣,反而更像在吃吃地笑著,眼睛彎彎的。我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坐在床沿上,抽出她的手機來看。

n聊天界面。

n「事實上,我滿懷私心地為你做出的決定感到高興,這樣說起來是不是有點可惡?好啦,不開玩笑了,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夠好,但覺還是要早點睡。明天見面希望看見那個活潑無畏的你。晚安,好夢。」對方說。

n明天?見面?

n我向上翻聊天記錄。

n「為了改善你的心情,要不要明天一起出來見個面?反正待在家裡也會覺得尷尬,不如我請你吃飯吧。」

n「嗯。」

n「那我想想,明天中午十點半可以嗎,文華大廈見。」

n「早點吧,八點鐘怎樣?」

n「如果你願意我當然是再樂意不過了。」

n「那就這麼說了,明天見。」

n就這麼討厭和我共處一室嗎?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嗎?一股酸楚又翻騰起來涌到心口。我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名字,詹珂,隱約有點印象,好像在哪裡見過。

n雖然知道繼續看下去只會讓自己更難受,但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想法,想要在她的一字一句中挖掘出些微的可能性。這種做法既卑微又卑鄙,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n在時間之外的世界裡,我無所不能。

n「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n她單刀直入。

n「……我不知道你期待中我的反應是什麼,所以不敢貿然回復。但果然我還是個改不了八卦本性的人,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n「還能發生什麼呢,標準偶像劇套路。以前我們爭吵,然後和好,這次爭吵,我不想和好了。」

n她繼續說:「很奇怪吧,和他吵架我彷彿是作為旁觀者參與其中的,他的話影響不了我。我甚至都忘記了當初是怎麼愛上他的。」

n「要怪就怪時間這東西吧,好在,你還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n「選擇誰,你嗎?」

n「我是備選之一哦。」

n我死死地盯著屏幕,想像著那個叫詹珂的面貌,他油嘴滑舌的腔調讓我噁心。可更讓我噁心的,是女朋友的言語。這算什麼,調情嗎?前腳剛甩了我甚至還沒把事情撇乾淨,後腳就和別的男人勾搭上了?或者說,她就是因為愛上了別的男人,才會想和我分手的?

n得出的結論讓我渾身冷汗。四周似乎愈來愈靜了,夜色從窗戶溢進來,手機屏幕上的微弱的光亮彷彿下一秒便會被吞噬。

n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客廳的,就連躺在沙發上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晃過神來。

n簡訊上的字漂浮在視野里,消散不去。

n「旁觀者」、「影響不了」、「忘了」、「重新選擇」。

n還有「文華大廈」、「明天」、「八點半」。

n一夜未眠。

n一夜不眠的後果是,就算第二天有再大的事務,也會因困於睡夢中而無法自拔。這是大學時期得到的深刻體會。等我迷迷糊糊地從夢境中脫身而出時,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顯示八點四十五了。

n糟糕!

n猛地從沙發上翻起來。客廳里沒有女朋友的身影,走到卧室門前,發現門已經從內部解鎖了,她不在裡面。

n她赴約去了。

n如果現在趕過去的話沒準還來得及。我咬咬牙,甚至顧不上洗漱,套上衣服後便出了門。公司方面,這個月的休假還沒用掉,之後打電話通知一下就行。我不知為何篤定地認為這件事很重要,值得請假。

n一路跑到文華大廈,附近不見女朋友,倒是有幾位晨起散步的大媽盯著我看了幾眼。也難怪,在天氣還未轉暖的四月早晨,頂著亂蓬蓬的頭髮、身穿單薄棉T恤的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大街上,可疑極了。

n這會兒功夫女朋友應該還沒走遠,我決定朝著來時前進的方向繼續找尋。不知該說我時來運轉還是怎樣,在離大廈幾百米開外的肯德基店,隔著一條綠化帶,我發現了坐在窗邊的女朋友。

n還有坐在女朋友對面的詹珂。

n在發現他們的瞬間,反而是我的心乍一跳,慌忙地跑到街對面,躲在一棵法國梧桐粗壯的枝幹後,畏畏縮縮地偏出頭來看。這時我才模糊地看清了詹珂的面貌,竟莫名地有所印象,與名字合成了具體鮮明的整體,突兀在記憶中。

n是他啊。

十二、

n「所以你背叛了我,為了這個叫詹珂的小毛頭。你要清楚是你先干出這齷蹉事來的,你有義務背負一切責任。我是受害者,是被你無情玩弄後又拋棄的人。一切就是這樣,如果你也感覺到自己罪孽深重,就不必再說話,權當默認了。」

n女朋友沒有說話。

n「很高興我們達成了共識,你通情達理的一面讓我懷念又感動,我也衷心地希望在另一個世界,不,不是指現實世界,你可以收穫到自己的幸福。」

n「讓我們就此告別吧。」

n沉默在蔓延,我聒噪的女朋友此刻安靜得似乎與空氣融為一體。

n當然我知道,她再也動不起來了。

n右手已經不再顫抖了,如果我願意一定可以打出前所未有的、悅耳的響指來。可我沒有。人在改變正常生活的節點上,總會陷入糾結與猶豫中,也不是說人人如此,譬如我的頂頭上司,處事風格便是雷厲風行,也許正是因為這項特質他才能從一群猶豫不決的員工中脫穎而出。我敬佩他,因為我不曾具有這項特質。所以即使在現在這個取向理應很明顯的時刻,我等待、自說自話、陷入胡亂的回憶,也無法做出決定。

n我心血來潮,從床頭櫃里翻出相冊來看。

n相冊是個好東西,封存記憶,緬懷歲月,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可按照多啦A夢的故事情節,事件改變了,相應的記憶以及承載記憶的物品也會發生改變,對我來說,作為後者的相片本質上也就沒多少真實性可言。於是我對相冊毫無興趣,將它交給女朋友打理。

n忽然想到它,是因為想到倘若我回到現實世界,這些照片上的女朋友會全部消失吧。

n即將消失的都值得懷念。

n硬紙殼封皮,封面圖案是女朋友手繪的大海星辰。翻開來,意外地發現照片很少,至少比我印象中少許多。女朋友以前常自稱多才多藝老藝術家,繪畫攝影樣樣會,每次出門總舉著手機東拍西拍,但只有自己上鏡的一些照片才會特意列印出來,收進相冊里。「女人的虛榮心真是上帝的敗筆。」那時我還能這樣調侃她。她不屑,一邊整理相片一邊說:「這樣說可是會被當做小男生的哦,女人啊,有點虛榮心才可愛。」

n不管怎麼說,相冊里的照片都應該少不到哪兒去。真是奇怪。

n文學社換屆時的合照,也是兩人第一次同框;暑假時一起旅遊爬山的照片;自習室里我偷拍的她;平安夜舉著蘋果的自拍;大學畢業照;搬到新房子時拍的照片;在畫展里的合照——

n畫展。

n目光停留在這張照片上久久無法移開。

n畫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更久之前,那女朋友就已是天天念叨著。照片上有三個人, 女朋友的臉貼在畫面左下角,看得出來是啟動自拍模式拍出的。後面站了兩個男人。一個是我,笑得理直氣壯,另一個男人的表情則顯得有些勉強。兩個人彼此之間都有些拘謹。

n那個男人,是詹珂。

n詹珂是女朋友同專業的學弟,現在也已經畢業一年多了,從事藝術設計方面的工作,這是女朋友當面給我介紹的,她還說,這次在畫展上的偶遇應該是從大學畢業後的第一次見面,正巧我也在,一定得一起吃個午飯。

n我當時的表情實在稱不上和善,擠出笑容說:「是啊,看在我特意請假了的份上,有空一起吃吧。」

n「可是,」女朋友問,「你的假期不是上個星期去歡樂……」

n我忙打斷說:「就去我們常去的那家餐館吧,辣子雞特別好吃。」

n「對對對我跟你講,特別辣!」

n很容易就把話題搪塞過去了。

n對我來說,那天本是個不暢快的上班日,乾淨利落的上司批起人來也毫不婉轉。滿肚子悶氣的我決定暫停時間,在時間之外的世界四處瞎逛,平衡心情。我經常這樣做。擁有這樣一種能力,不更好地加以利用,於我於它都是損失。

n正走在路上不知去哪時,想起了女朋友提起多遍的畫展,碰巧地點離公司不遠,適合徒步的距離,便走著去了。

n畫展意外的火爆,這是從人數便能看出來的事實。我艱難地在靜止的人群中間穿插而過,用目光搜尋著穿碎花棉裙的女朋友。最終在角落裡發現了她。她背對我,身朝掛在牆上的一幅畫,臉卻向左偏,一臉笑容,對著左邊的一個陌生男人。陌生男人微笑地看著她,竟莫名有幾分溺愛的意味。

n男人的嫉妒心真是上帝的敗筆。

n她會不會說,其實也有點可愛呢?

n我不以為恥地承認,在陌生男人的身上我感到了威脅,一種發生在雄性動物之間的明爭暗鬥。他的眼神我實在太熟悉了,要麼是前一晚沒睡好,要麼便是墜入愛河,我可不甘心任他的臆想膨脹,決心用殘酷的現實讓他打消念頭。「男朋友」的稱號就該體現在這種情況下。

n我調整好心情,右手打響指,走過去拍了拍女朋友的肩。

n「哎,你怎麼來了?」女朋友問。

n「心血來潮想來看看,誰讓你老在我耳邊念叨。」很好,陌生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尷尬的神情。

n「對了,這是詹珂,我學弟。」女朋友介紹道。

「這是我男朋友,你叫他傻逼吧。」

n「啊?」詹珂一愣。

n「她的意思是,吳彥祖。」我自在地回應。

就是這樣,讓他明白,女朋友的電波只有我才能完美接收。

n「沒錯,吳彥祖是我男朋友,這個人是傻逼,切記,喊錯罰抄寫三百遍。」女朋友來勁了。

n我懶得陪她再玩下去,「不得理又不饒人,那索性就帶我這個藝術傻逼參觀一下吧。」

n讓詹珂一直插不上話,他就未免太可憐了。不過,既能陪女朋友口槍舌戰,還能輕輕鬆鬆收起話題,這種「熟練」造成的殺傷力恐怕更大。

n當時的我確實這麼得意洋洋地想著。

n可是到最後,還是輸給了他。

十三、

n我沒有跟蹤到最後,所以不管詹珂帶著我的女朋友去看電影,或者去遊樂場,我都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一些事已經在我心中成為定局,結論像落水西瓜一樣浮現。

n臨近傍晚的時候,我聽見了推門聲。老公寓的防盜門生鏽的厲害,推動時會發出磨合的噪音,很大聲,足以吵醒睡夢中的人,也因如此,防盜門才被我們稱為防盜門。女朋友走進客廳,在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我時,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也難怪,平時的下班時間應該是幾個小時後,她萬萬想不到這個時間點我會在家裡。

n但下一秒,我才真正理解了她「吃驚」的含義。

n「哇,好溫馨的屋子。」詹珂出現在了女朋友身後。

n看到我的瞬間,他也愣住了。

n真是頭疼,沒想到詹珂也會跟著來,不過,比起我來,更頭疼的應該是他們吧。這樣想著,我差點露出笑意。

n女朋友很快調整過來,「這是詹珂,你們見過面……」

n我打斷她:「我知道,我記得。」

n她嘆了口氣:「他是來幫忙搬東西的。」

n「搬東西?你要搬出去?」

n「不是已經分手了嗎,我也沒住在這裡的必要了。」她輕描淡寫地說。

n「別開玩笑了,我們還可以商量!」

n「沒得商量,這點上,我相當無理取鬧。」

n「呵,這麼著急,是因為這個男的嗎?」我終於還是說出來了,「你不就是想儘快甩了我和他在一起嗎?」

n「別胡說八道!」女朋友瞪著我,牙齒因為憤怒而發顫,看上去像一隻生氣的倉鼠。

n「胡說八道是嗎,我知道你喜歡聽胡說八道,我就讓你聽聽什麼叫胡說八道!說是畫展上的久別重逢,其實是手機上早就約好了準備見面的吧,就和今天早上一樣,文華大廈,八點半,多浪漫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格林童話呢!」

n「你怎麼知……你偷看我手機!」她臉色鐵青。

n我知道事到如今做什麼也挽回不了了,索性更加自暴自棄:「你的手機密碼可是我改的,所以想怎麼看就怎麼看,沒有什麼攔得了!」

n「我手機的密碼從來沒改過……」

n「那是你以為。」

n一旁的詹珂插進話來,爭辯道:「畫展的事是我特意在那裡等她的,我知道她一定會去,所以不關她的事!」

n「喲,這麼快就開始護著她了,真把她當你女朋友啊!」我上前揪住詹珂的衣領,他的臉因驚恐而發白。

n「你放開他!」女朋友衝過來拚命把我開來,然後對著詹珂說:「你去卧室,把我的衣服裝進箱子里!」詹珂聞言,有些手足無措地逃開了。

n懦夫。

n「你他媽到底想怎樣?!」

n她朝我大吼。

n我的女朋友,果真變了啊,不會吵著吵著就哭起來,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會默默生悶氣,等著我去哄。現在站在我眼前的她,像盔甲在身的女戰士,擁有血一般的意志力,正面攻擊,絕不服輸。

n「你變的,好陌生。」她沉默了片刻,輕輕說道。

n「你也是。」我微笑著。

n她扶著桌子,轉過身,彷彿想要逃避這一切。

n那就讓你逃避吧。

n淚水在我眼眶裡聚集,到了臨界點,成一股從臉上划過,流過下睫毛,眼袋,顴骨,蘋果肌,下頜,到了下頜再次聚集,啪嗒落地。

n啪。

十四、

n回過神來,發現相紙的邊緣被我攥出了皺褶。情緒不自覺地過度帶入了。

n詹珂還待在卧室,等退出這個時間之外的世界,他也會就此消失吧,畢竟連接我與他的線是由我的女朋友牽起來的,而隨著她的「消滅」,線斷了,他沒理由會出現在這裡。隨便他去哪個地方勾搭別人的女朋友吧。

n注意力回到相冊上,我很快翻了一遍,卻沒有發現在歡樂谷那次拍攝的照片,重頭翻,很快又翻完了,還是沒有。

n我記得從歡樂谷回來後,女朋友就興緻沖沖地列印出好些照片來,沒理由找不到。

n可同樣找不到的還有許多。

n難道說之前鬧矛盾時,女朋友一氣之下銷毀了那些照片?

n我清楚的知道不可能,女朋友是對物品十分看重的人,對自己親手製作的物品更是,因此即使在我們吵架時,她也從未像婆媳劇里一樣摔過水杯盤碗。

n可那些照片呢?

n相冊後面還有厚厚一疊沒有使用上,我僥倖地一翻,意外在最後一面發現了東西。

n兩張票。

n我難以控制地出了聲。

n歡樂谷的票。

n感覺像是之前發生的全部事情是一場夢,而我剛剛從夢中醒來,面對現實種種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產生代入感。

n難道說,我之前對於票的推斷是錯誤的,即使從售票處取得了票,丟在家裡的也不會消失?可是如果這樣,女朋友發現後為什麼不會感到奇怪?還是說,這原本是她想要和詹珂一起前去而買的票?

n然後我在裝票的膠膜里,發現了一張卡紙,上面寫著:「大傻逼,寧願去公司加班也不陪我去歡樂谷!」女朋友的字,我一眼便認出了。

n猜測被推翻,這兩張票確實是那次的。

n可是,這是什麼意思?

n我們不是一起去了歡樂谷嗎?不是遇見了兩個可悲的結伴同行的男生嗎?不是把剛買的甜筒掉地上了嗎?不是坐了摩天輪嗎?從摩天輪下來後,女朋友不是還象徵性地揍了我一頓嗎?

n可是,「去公司加班」是什麼意思,我們難道沒有去嗎?

n我焦慮起來,呼吸越來越粗重,彷彿有一頭毛髮旺盛的巨獸堵住了喉嚨。我要尋找答案,所以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答案不在卧室里的詹珂身上,不在女朋友毫無血色的臉上,我察覺到了答案掠過的痕迹,就像天空中飛機划過的雲痕,但答案本身卻無跡可尋。

n可惡!

n突然,我就像江戶川柯南一樣,一道閃電划過,從身邊的細節中發現了端倪。

n電腦桌上的多肉,盛它的淺藍色小碗的邊緣圓潤、毫無瑕疵,可在記憶中,我曾失手將其摔倒在地,砸出了一塊小缺口。

n缺口沒有了。

n我迅速想起以前的惡作劇,偷偷藏起多肉,卻被女朋友罵了一頓。當時我以為這種程度的消失並不會造成大礙,甚至都沒察覺碗已經發生了改變。

n腦海里猛的浮現出一種可怕的猜想:碗其實沒被調換,只是曾經我失手摔碗的事,不存在了。

n被抹去了。

n我遠遠低估了「消失」所帶來的變動。

n依照這種想法走下去,一切沒準可以得到解釋。最先肯定的一點是,我和女朋友沒有去過歡樂谷,或者說,我們曾經去過,但這一事件之後被篡改了,於是只剩我留下遊玩的記憶,而女朋友留下抱怨。

n但是,是什麼導致事件的變動的?

n思路到了這裡竟然令人絕望的的豁然開朗。

n因為畫展那天我的擅自離職。「時間」為了把事件修飾得合情合理,假定我是正當請假離開的,而每月的假期,早在為了前去歡樂谷玩而花掉了,無計可施的「時間」,不惜大動干戈地修改過去,對著歡樂谷的經歷,輕鬆地按下了刪除鍵。

n所以,相冊里之所以沒有相應照片,是因為事件本身就不存在。

n所以,相冊里之所以照片那麼少,是因為曾經經歷的很多事,都因一些改動,一次次的錯誤與彌補,被無情地刪除了。

n真相只有一個,柯南說。

n背後發冷,我不自覺地渾身顫抖,危險的思想不斷湧上頭顱,像潮水佔領沙灘。

n「想知道女朋友為什麼會像陌生人嗎?」腦海里有聲音在說話。

n「稍微想想不就知道了嘛笨蛋!」

n住嘴。

n「真的不需要我給你幾個提示?」

n住嘴。

n「你很固執,可惜啊,越固執的我就越想攻破,再沒有什麼比看見你們被真相折磨的樣子更有意思的了。」

n住嘴,求你了,住嘴。

n「愛情這東西呢,雖然當下的表現也很重要,但很大部分是由回憶堆積起來的哦,不然那些不和的夫妻為什麼還不分開,回憶里藏著他們的美好時光,藏著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眼中最美的模樣,就是為了這個模樣他們才堅持下去的呀。人類還真是努力呢。」

n「不過你就是自作自受了,明明平時分就不高,為什麼還要不斷地改變過去呢。對,沒錯。女朋友為什麼不愛你?因為對她來說,回憶太少了,她甚至想不起當初是哪一刻心動愛上了你,她記不起你的好了,在這種情況下堅持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n「回憶為什麼太少,因為被你刪除了呀!」

n「嘻嘻。」

n「兇手,就是你哦。」

十五、

n在時間之外的世界,一切都是靜止的。窗外的雲被固定在原處,樓下的車輛彷彿全部熄了火,斑馬線上走過的行人只邁出了一隻腳,水壺口騰起的蒸汽已在空氣中凝固。

n一聲嘶吼響起,彷彿用盡了整個生命的力氣。

n也沒有撼動這片寂靜。

在下知乎:@西瓜季節

不是很會講故事,感謝大家看到最後。

題圖來自網路,侵刪。

聽說關注這個專欄的人多吃不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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