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從佛教的輪迴說起（上）

（這是8月7日的講座內容，先發出來。）

禪宗里有個南泉斬貓的故事。說東西堂的僧人爭一隻貓，南泉普願禪師拔出劍，把貓斬成兩截。這個故事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它對南泉普願座下的弟子，起到了當機的開示作用，讓他們知道大菩薩是不懼下地獄的。生，可以殺；地獄，可以下；沒有什麼不可能。不好的是，有人會講：你看，高僧也殺生，我吃個肉，邪個淫，有啥子問題嘛。

那就要問，南泉斬貓，他下不下地獄？這個問題細說很複雜。我可以給出一個簡截的答案：一定下地獄。因為因果不昧。那麼，既然下地獄，為什麼南泉普願還要這麼干呢？因為他有從地獄裡轉身的功夫。地獄是六道之一，地獄、餓鬼、畜生，人、天、阿修羅，他可以來去自如。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我們害怕進監獄，但有人進監獄習慣了，三天兩頭進去，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跟回家似的。

這個比方為什麼不恰當呢？因為犯人進監獄並不是來去自如，判了你五年徒刑，你就得在裡邊待五年，想待三天就走，不可能。越獄也需要條件。判五年，這叫業力，定業不滅，要一點一點消。但菩薩不一樣，大菩薩從地獄裡轉身，不憑業力，憑願力。業力還要一點點以果報的形式償還，比如判了五年，這個數改不了，但憑願力，可以緩期兩年，或者監外執行，想什麼時候出來，就什麼時候出來，以後有機會再把賬補上就行，所以菩薩是不怕下地獄的。有些菩薩甚至願意長期待在地獄裡普度眾生。其實那種地獄，對菩薩來講，不是地獄，而是道場，菩薩修行到了一定階位，無往而不是凈土。所謂地獄，只是說我們凡夫看見菩薩身在地獄，是一種示現。

菩薩可以有許多化身，就好比我有許多錢，去買燒餅，本來賣五毛，人家賣給我一塊，虧了五毛。但這不是什麼大事，塊兒八毛的錢，都是小錢。菩薩的一個化身在地獄示現受苦，他是不在乎的，因為他的賬戶上還有很多大生意，他還有另外很多化身在色界無色界的諸天裡面，就好比他在駐馬店的生意賠了之後在歐洲還有生意，虧了五毛錢是不在乎的。但有人要靠發一張帖子才掙五毛錢，虧了就會比較在乎。

這樣想像，在斬貓的時候，南泉、貓、東西堂的僧人，是一個世界。但這個世界是個小世界，換個時間和空間，還有另外的世界。2016年，北京的奧林匹克公園，夏天的雨後，有人在散步，剛下過雨，地上的蚯蚓、蝸牛都鑽出來了，一不小心，腳底硌了一下，踩死一隻蝸牛。

殺生了。這個蝸牛是只修行的蝸牛，在畜生道里修行，因為這一世的修行，在別的世里，變成一個僧人，比如變成南泉普願。那麼踩死蝸牛的人是誰呢？在另外一個時空里，它可以是貓，東西堂僧人紛爭的貓。這一輩子，人踩死一隻蝸牛；另一輩子，蝸牛變成人，人變成貓，人把貓砍死，債就還清了。是這樣的嗎？

要是這樣，就太簡單了。《閱微草堂筆記》、《聊齋志異》里，就有很多類似的故事。真實的情況，比這複雜得多。只是討論最好從最簡單的模型開始，一點點放鬆條件，讓它越來越逼近我們想認識的東西。

想像在另外一個時空里，第三個時間和空間，距離南泉普願斬貓的場景五百年，距離奧林匹克公園踩死蝸牛的場景，也是五百年。你掐指一算，時間不對，南泉普願是唐朝人，距今1200年，但這個不重要，佛教裡面，時間、數量，都是主觀的東西，一可以是十，十可以是一。我們只是打比方，不必糾纏這些葛藤。

在不知何年何月的何處，南泉普願和一個書生，在深秋的午後，坐在涼亭里喝茶，一邊喝茶，一邊下棋。下到一半，停下來聊天。書生對南泉普願說：我用宿命通觀察了一下，未來某世，我是個人，你是個蝸牛，下了雨，你從草地里爬出來，我在溜達，不小心踩死你了。是不是？南泉普願點點頭：嗯，有這回事。

那我欠你一期有情的生命啊，書生說。南泉普願說，沒事，欠著唄。書生說，我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再相見，還了吧。南泉普願說：行，要不你找一輩子，變成貓，我把你砍了吧。書生說，好。時光就切換到另一個世界，東西堂的僧人爭貓兒，南泉普願抽出劍把貓斬了，剎那之間，回到小涼亭，和書生相視一笑，接著喝茶。

一個修行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存在於很多時空里，和很多人相遇交錯。那麼，一個時空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大事。凡夫不知道自己和相隔迥遠的時空里的人和事有聯繫，就會把一個時空視為所有，這是割裂的看法。佛教講緣起，緣起說白了就是普遍聯繫。覺得八杆子打不著的人，都和你有潛在的關聯。

你說，我約炮，我只要不影響別人，不違反法律，是我自己的事情，和別人無關。我吸毒，只要自己有錢買毒品，不偷不搶，躲在家裡不讓人知道，不危害社會，那就是我的自由。

這就是割裂的看法。一個酗酒的母親，在單身的時候，覺得自己一個人生活，喝點酒無所謂。但她畸形的孩子不會這麼覺得。雖然她酗酒的時候，孩子可能根本沒有出生。但她酗酒的行為，會影響到她未來的孩子，未來的婚姻和家庭，被她影響的對象，在她做出一件舉動的時候，甚至並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成形。有句話講，吃水不忘挖井人，挖井人也許只是為了自己喝水，但他的行為，會在他死掉很久之後，依然起作用。人影響世界，受世界的影響，都是通過業力來起作用。

踩死蝸牛的人，並不是南泉普願死掉之後重新投胎。實際上，佛教並不承認靈魂轉世投胎，由一個人變成一匹馬，由一頭牛變成一條魚。那就違背了緣起的法則。

但是，這個踩死蝸牛的人，和南泉普願之間，是有聯繫的。那隻被踩死的蝸牛，和被南泉普願斬斷的貓，也有聯繫。究竟是什麼聯繫，那就牽涉到輪迴，說來就長了，回頭再寫。現在要吃飯去了。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講座預告：《從佛教的輪迴說起》8月7日19:00 牡丹園彼岸書店 免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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