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維:滴滴是家缺乏安全感的公司 | TIC推薦

來源 | 中國企業家雜誌

作者 | 焦麗莎

責任編輯 | sonny

執掌中國成長最快的公司,懷揣近40億美元融資,在血海狼窩中廝殺了三年,程維為何仍認為滴滴是家缺乏安全感的公司。

程維隻身一人拎著箱子離開紐約。那是兩年前的感恩節,鵝毛大雪裹挾著程維和這座陌生的城市。彼時,滴滴的C輪融資遭遇阻擊異常艱難,紐約所有答應給Offer的投資人都以各種理由放棄。程維失望地轉戰舊金山,那天紐約大堵車,他趕到機場時,連續晚了幾個航班,最後夜間航班飛往舊金山,到了舊金山,所有投資人都不見他。「那就拎包回來,在國內繼續找(錢)。」坐在中關村軟體園的滴滴辦公室,程維苦笑,「挺悲涼的,往事不堪回首。」

漫天大雪中這樣的瀕死時刻,程維很熟悉,「很多次,稍不小心,滴滴可能就死掉了。」被放棄、惶恐、極度不安的經歷沒有把他變成一個脆弱的人,殺不死他的讓他更加強大,面對重大決策與潛在危險時,他更加謹慎和小心翼翼。

12月8日,北京空氣指數爆表,紅色預警響起。滴滴北京總部因為另外一件事也不得不啟動預警,近百輛計程車包圍大廈。前一天,青島福州北路聚集大批計程車司機,引起交通堵塞。計程車司機一邊被份子錢壓榨,一邊讓專車快車擠兌,生存危機化成怨氣促成了一次次的集體抗議。伴隨著專車新規腳步將近,對立情緒越來越明顯。

乘風疾行的程維,想要撬動幾十年板結的利益和生態,除了要找好支點,還要在歷練中學會剛柔相濟,「滴滴是一家危機感特別重的公司。」他告訴《中國企業家》雜誌。

即將過去的2015年,對程維來說既甜蜜又苦澀。急速飆漲的數據讓滴滴有了巨頭相——估值從年初合併後的50億美金上漲至165億美金,員工數量將超過5000人。滴滴創業三年註冊用戶2.5億,高峰時期的日呼叫超過1000萬次,覆蓋360個城市。它已經切走中國出行市場80%的蛋糕,按照程維的「3313戰略」規劃,未來三年,每天服務3000萬用戶和1000萬司機,三分鐘內車到面前,它幾乎已取代小米成為中國互聯網界最令人期待的擬上市公司之一。

程也是國內最年輕的獨角獸企業CEO,他左擁騰訊、右傍阿里,口袋裡有近40億美元現金,可現在滿口都是危機感、敬畏心,盈利模式、市場競爭、新規政策等不確定性覆蓋了他。

今年9月底,他和柳青在西雅圖參加中美互聯網論壇。出發前告訴助理,「按國內經濟酒店標準訂房間」。入住當天,柳青拎包進去嚇了一跳,但還是咬著牙住下了,半小時後她打電話給程維,「這個有101年的酒店太古老、太嚇人了,走廊就像恐怖片的場景一樣。」這樣的「省錢」,連程維自己都覺得「有點變態」了。

「我知道省不了多少錢,跟補貼沒法比,但我希望團隊能感受到我們對金錢的態度。」程維努力用「敬畏心」提醒團隊,也提醒自己。這個1983年出生的年輕人,還沒準備好如何駕馭手中的財富和地位,他選擇從敬畏開始,不要把它糟蹋了。

12月2日,在數字山谷的滴滴大廈,《中國企業家》獨家專訪了程維。他有些疲憊,身體不自主倚在沙發上,幾次整理西裝調整坐姿,與他平時的形象有反差。「柳青休假兩個月,兩個辦公室變成一個,事情多了很多,壓力更大了。」

在導演羅伯·科恩的電影《速度與激情》中,洛杉磯的年輕人熱衷於街頭賽車,馬達的轉動聲總能勾起他們的激情。在這裡,只要你擁有速度,你就擁有一切。

車,在電影中是慾望與榮耀的象徵,在速度面前,男人總是欲罷不能。對於「車手」程維來說,車,已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符號。

滴滴總裁柳青的加入,公司從草根陣容變成豪華陣容

今天的滴滴就像去年此時的小米,風光無限,然而相比低調沉穩、技術過硬的華為,多少總會有一點輕浮,急速狂奔下肆意掩蓋的痛點正被放大。

「滴滴就是一輛250邁高速行駛的汽車,在路況異常複雜的路上,還有人來撞你。任何一個細節操作的失誤,任何一個彎道甚至一塊石頭,都很可能讓我們前功盡棄。」

裂變

有投資人評價程維是一隻「土狼」,顯然並無貶義,這是滴滴的競爭力。滴滴成立開始到現在一直處於高度競爭的市場,程維沒有時間優雅。

「昨天上海訂單量漲了110%」,「華東區伺服器需要支援」,穿過滴滴的辦公區,能夠不時聽到這樣的話,像二三十年代的美國交易所大廳,緊張的作戰氣氛滿溢。滴滴會議室,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個,雖然裝修風格都很一致,但是名字毫無章法:西客站、C980、七天七夜、狼圖騰。每一個會議室名字的背後,都是滴滴曾經經歷的腥風血雨。

七天七夜,是滴滴CTO張博最難忘也流傳很廣的「勵志故事」。2014年1月,滴滴發起補貼大戰,背後是微信和支付寶的「支付決戰」。兩周時間裡,訂單量上漲50倍,眼看40台伺服器撐不住了。張博向程維求助,程維連夜電話馬化騰,馬在騰訊調集一支精銳技術部隊,一夜間準備了1000台伺服器。在蘇州街的銀科大廈,張博和技術團隊、騰訊部隊奮戰七天七夜,重寫服務端架構。

「當時的情況是,我們的伺服器掛了,用戶就會湧向快的,快的就會掛,用戶再涌回來,我們就會掛。考驗的就是誰的伺服器先穩定下來,用戶就會沉澱。」張博說,快的扛了十天十夜。

「周二走出大廈,渾身都發臭了。一位策略工程師直接進了老婆產房,另一位工程師的隱形眼鏡已經拿不下來。」張博這輩子都忘不掉,團隊有人出現了幻覺,大喊一聲「地震了」,所有成員轟轟轟跑下樓,發現其他人都沒感覺。

這是程維第二次給張博下死命令。第一次在2013年攻佔上海時,「拿不下上海,就別回北京」。張博白天去試各種方法,晚上11點回來看數據,直到凌晨兩點。第二天8點又出去試各種方法。「我們做很多事情是不留後路的,那個山頭必須拿下,這也是滴滴的文化。」

今年春節後,《中國企業家》雜誌曾推出封面報道,多維度復盤了這場歷時兩年的「入口飆車」。21天的「情人節計劃」(合併談判)給出行市場按下暫停鍵,「我以為滴滴和快的競爭就是總決賽,合併後可以好好建設家園了,沒想到只是亞洲小組賽。」程維在夏季達沃斯發言。

「滴滴當時處在巨大的危機中。」程維發現,可以載入中國互聯網史的合併案並不能給滴滴快的帶來安全感,很可能面臨人員離職和公司動蕩;Uber強勢進入,通過燒錢迅速擴張市場;各垂直領域的拼車、巴士紛紛成長起來,給滴滴很大壓力。

合併後的那個春節,程維和柳青幾乎是在快的杭州公司度過的。「我們的確花了很多精力,做動員工作,合併談判時間很短,很多工作都是合併後做的。」

為了照顧合併期的敏感情緒,程維在任何場合講話一定要說滴滴快的,而不是滴滴或者快的。這位公認的「暖男」也有簡單粗暴的時候,他給高層管理者下任務,「向你們彙報的人不能有一人流失,必須找到合適他的崗位。」滴滴專車事業部總經理陳汀說,這是「政治任務」。

今年元宵節,程維、柳青和老呂(原快的打車CEO呂傳偉)在北大附近一起喝茶。那是合併後三人第一次會面,之後程維刻意與呂保持著剛剛好的距離。他經常約老呂在上地附近喝啤酒擼串,或者到家裡坐坐。

合併後第一次高層會議在大廈頂層,主題是團隊破冰。陳汀回憶,「之前經過兩輪面試,雙方團隊都要見一遍。老呂有很多擔心,問我打法、團隊安排和未來布局,像是一次考核。」

「程維+呂傳偉」的聯席CEO制度在公司內部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月。「聯席CEO時間越長,說明公司的整合越不成功。」滴滴快的重要投資人如此解釋,在中國,聯席CEO更多是一種過渡或者PR手段。

十個月後重提合併,程維有幾分輕鬆,「年輕人結婚很容易過上好日子。兩艘船變成一艘,作為新船長,他把命運和船身捆在一起。「老呂把所有股份都賣掉了。」金沙江創投董事總經理朱嘯虎說,時間是在今年3月份,「雙方在合併時已經基本形成了默契,老呂套現時的估值比合併時有一些溢價。」

和程維最大不同是,老呂並非快的打車創始人,雖然在上述重要投資人看來,「老呂股權比創始人陳偉星還要高,團隊也是他一手搭建的,算得上實際意義上的創始人。」但記者了解到,老呂在合併前一年已萌生退意,考慮到快的依靠阿里借款活著,不便明說。阿里投資快的後,基本上是遙控狀態,老呂壓力很大。而且他是空降CEO,和之前的創始團隊有很多矛盾。

最初的合併方案中,呂會在一年之後「退居二線」,現在看來,時間提前了不少。外界似乎已經忘卻這位曾經的「行業亞軍」,而是把更多的目光投向程維的新對手——Uber。

Uber強勢進攻,充當了滴滴快的整合的調和劑。「沒有Uber這一仗,兩家磨合的時間可能更長,彼此會觀望。」滴滴人力行政副總裁楊建宏也承認,3月到5月的兩個月,整合的節奏是放緩的。

這一次程維的對手是估值500億美元的Uber,以及它背後的鬥士特拉維斯·卡拉尼克(Travis Kalanick)。3月人民優步降價30%,訂單量呈幾何數上漲,上半年Uber中國燒掉了近15億美金。過去的一年,特拉維斯·卡拉尼克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中國,要知道在Uber全球排名前五的城市中,中國佔據四席。最可怕的是,Uber一擊即中滴滴軟肋。

「Uber相當于洋鬼子進村,帶著槍和炮,我們的武器還是刀,需要趕緊進化。」滴滴平台產品總監羅文說,國共兩黨合作的目標就是干日本,不然中國就沒了,但專車價格的下探勢必引發計程車司機不滿,如何化解政策風險?上線僅四個月的專車產品尚不完善,如何補短板?一開始滴滴有一絲僥倖,覺得政府很可能禁止Uber的低價行為,但是並沒有。

眼看Uber就要彎道超車,程維慌了,要麼應戰要麼等死。他火速調集市場、業務、PR、HR和財務同學(滴滴內部互稱同學),成立「狼圖騰」項目組(也就是快車)和Uber火拚。他每隔一個小時就會給陳汀發一條信息,「空嗎?過來一下。」那段時間,坐辦公室的陳汀微信運動量維持在每天一萬步以上。「老大的壓力很大。」

那是程維創業以來最糾結的一段,幾乎每個周末都要開電話會議。「之前做專車的時候,跟政府有過溝通和承諾,只做高於計程車價格30%的高端市場。」羅文說,人民優步直接下探到計程車價格以下30%,勢必造成政策風險,帶來計程車市場不穩定;而且經過測算,低價專車在大量規模之下才能賺錢,否則就需要補貼,會加劇虧損。

在生死面前,程維必須拍板。「快車先在一號專車APP上試,一開始用各種策略隔離用戶。既怕計程車用戶跑到快車裡,又怕專車的用戶跑到快車裡。」一個月之後陳汀發現,根本攔不住,索性就不攔了。「快車的量起來後,計程車的量漲了,專車也漲了。」

新的問題來了,一號專車APP上70%的流量都來自快車,流量技術已經支撐不住。決策是否上滴滴主APP時,羅文為難了,「如果計程車用戶都打快車了,除了加劇虧損沒有任何增長。最大難題在線下,拉新司機」。他們推出桔色星期一活動,快車業務兩周從零拉升到百萬單。

蘿蔔快了不洗泥,高速跑馬圈地自然埋下了不小的隱患,街邊黑車、六七萬的低端車蜂擁而入。曾有司機說,「滴滴那段時間在一個月內開掉了上百位司機,都是有過前科的。」

那段時間,滴滴每個人身上都散發「狼性」。羅文幾乎每天早上跑步進公司,「九點鐘的早會,遲到一次罰兩百,到第三次就是五百,我都被罰哭了。」有時候他在公司門口遇到程維,兩個人一起跑。

和Uber這場戰爭,程維稱為閃電戰,拼的是最有效的組織資源,快速奔跑贏得市場。「這十個月,我每天感覺坐在一輛飛速行駛的車上,輪子都要飛出去了,但是我們還要踩油門,每天都驚心動魄。」楊建宏一口氣從Uber挖來五員大將。「Uber的運營都是按照框架和指令重複勞動,開始三個月會很興奮,半年後就不會了。」近距離接觸Uber,她發現兩家公司內在特質很像,都是高度自我驅動、夢想驅動的公司。

和Uber的競爭不過是剛剛開始,滴滴還必須同時與國內一些垂直領域的競爭對手展開廝殺,6月1日滴滴順風車上線,7月16日滴滴巴士上線,7月28日滴滴代駕上線。順風車用了一個月,代駕用三個月就血洗垂直領域,成為細分市場第一。

如今,程維的出行版圖完善了不少,但他知道,每個月上線一款新產品,是在冒險,他也隨時準備接受犯錯的懲罰,「按道理不可能七個葫蘆娃全長起來了,我就等著哪個業務輸掉死掉,贏不了就果斷放棄。」

滴滴在裂變。這和創業第一天,程維想的不一樣。「當時沒有想太多,也不敢想。直到現在,一切都是為了活下來,想生存就要去找辦法」。他用了一個比喻,「創業就是晚上推開一扇房子的門,外面是夜路沒有燈。只知道應該走出去,但是不知道路上會碰到什麼。競爭的殘酷遠遠比我想像的難千萬倍。」

格局

2014年3月,陳汀闖進了程維的辦公室。

來之前,朋友忽悠他,「你做拼車,滴滴做計程車,計程車也可以拼,你們可以合作一下。」

陳汀把螞蟻拼車600萬美金融資協議擺桌上,「投資拿到了,產品你也看了,要不你給我導流吧。」程維順手把協議塞進抽屜,說「這個不需要了,我給你投一千萬。」半小時後,程維改了主意,「給你一千萬也花不了幾天,滴滴現在一天就要花幾千萬,要不你來我這裡吧。」

「變態學霸」陳汀連續六次創業成功,吸引了程維。陳汀「糊裡糊塗來了滴滴,600萬美金融資全退給了投資人」。

「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就被程維拉來做了兩個月的助理,還是男助理。」陳汀不服氣,「他答應我做拼車的,來了跟別人介紹我是他助理。」

過了兩個月,程維問他,「你有什麼感悟?」他說,沒有。

忽悠陳汀入伙,程維有自己的打算。2014年年初程維就在策劃做專車,但是沒做起來。原因很簡單,一邊是計程車業務各種調整,一邊在跟快的打仗,他無暇分身。

「當了兩個月助理,我只想儘快逃出他的魔掌,讓我做專車也就做了。」2014年6月,陳汀開始操刀專車業務。「合併夢想,這是程維最牛逼的地方。」

和程維的第一次見面,滴滴巴士事業部總經理李錦飛印象深刻,「滴滴還在中關村e世界。一層到三層都是賣場,最上面是倉庫。樓道黑不溜秋,沒窗戶,通風非常差,一進去很悶很壓抑。

來滴滴前,李錦飛的創業項目(車載智能硬體)已經估值1億美金,去年3月還是一門心思就想把公司做起來,到年底碰到金融領域的政策紅線,產品上線第二天就被喊停。「那時候才有深刻理解,做成一件事情需要突破哪些困難,獲取哪些資源。創業的人都是有夢想的,程維一直講合併夢想。」第二次見,滴滴已經搬到得實大廈,在程維辦公室,兩人畫了滴滴的戰略版圖,程維說,「巴士業務還沒有負責人,你來做吧。」不到一個月,李錦飛解散公司加入滴滴。

對於大多數公司而言,能夠真正團結人的是收益和勝利,而不是夢想。滴滴不大一樣。既會畫餅,又會打雞血,是程維最大的自信。

事實上,程維的Offer並沒有讓人難以抗拒的特別待遇,薪水在互聯網圈也不算誘人,「基層員工期權不高」,但有一種獨特的工作氛圍:在折磨人的壓力和恐懼下,所有人都比職業生涯中任何時候更玩命工作。陳汀告訴我,「這裡是沒有周末的,周會、月會、部門會就佔滿整個月,到了下個月再重複。」

在同學眼中,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準確捕捉到身邊人的情緒,除非他刻意忽視。採訪結束時,程維問我,「聊完所有高管,什麼感受?」我沒多想,「年輕,簡單。」他反問,「真的簡單嗎?」

其實不然,程維身後集結了一支堪稱豪華的團隊——張博,首席技術官(CTO),曾被程維贊為「上天派來的天使」。柳青,從COO到總裁,原高盛最年輕的董事總經理,主導滴滴7億美金和30億美金巨額融資。李建華,首席發展官,從司局級幹部轉戰創業公司。朱景士,戰略副總裁,兩個月融資7億美金是他加入滴滴前不敢想的。

程維常說一句話,「每三個月,滴滴就是一家全新的公司。」在他眼中,今天的你和昨天都是不一樣,是全新的。「格局很高,但很多時候又很接地氣。」李錦飛是產品經理出身,倆人經常對著一個頁面聊功能,具體到一個文案怎麼寫、一個文字怎麼放。

任何時候,程維的能量值都是滿格。「外表是他的修鍊,他可以很柔軟,這是情商。但內心很彪悍,他有一顆冠軍的心。」楊建宏說。

程維出生在江西上饒鉛山縣的普通家庭,因高考漏答數學最後一頁考題,被調劑到北京化工大學念行政管理專業,連他自己都奇怪,「化工大學怎麼會有行政管理專業。」他的大學與旁人無異,打打球、逃逃課、戀戀愛。畢業後賣保險、足療店打工,前前後後換了七八個工作,也與剛畢業的迷茫大學生沒有差別。

手持簡歷闖進阿里巴巴HR辦公室,改變了程維的命運。六年後,程維當上阿里巴巴B2B部門最年輕的區域經理,王剛(滴滴天使投資人,當時還在阿里)想挖他去支付寶B2C部門,他馬上要結婚,很猶豫。「你剛有多少身家,就想過小日子了?」王剛把他生拉硬拽到了杭州。

骨子裡,程維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但是面對陌生領域時常沒有安全感。

和程維聊天,你會覺得他是一位50歲的老男人,心理年齡遠超實際年齡。當然他也有性情的一面,他和團隊一起喝酒,就是釋放壓力、嬉笑怒罵的時候,只有這時,朱景士才會看到一個32歲年輕人該有的一面。「有些人喝酒是為了應酬,有些人喝酒那一刻是享受,他屬於後者,我屬於前者。」

在阿里浸淫八年的程維,產品和營銷能力沒的說。但是融資是他的軟肋,當初看到柳青的時候,程維眼睛冒光。「柳青加入後,我們的草根陣容一下子變成豪華陣容。」

「兩年多以前,他見投資人還會臉紅。見到投資人不講話,都是我幫他講。」朱嘯虎說,他很聰明,這兩年成長很快。當初我建議他請一些強人,他挖來柳青,我想都不敢想。融資從7億美金到半年後的30億美金,估值從合併後的50億美金到165億美金,程維經歷了過山車般的刺激。

「兩周前,我跟馬化騰去和地方政府領導談合作。第二天中午吃飯時,當地書記問馬總,你們在滴滴佔多少股份,也太重視了。馬總說10%吧。」聽他這麼說,程維受寵若驚。

三年時間,程維已經迅速地從一個BD經理成長為眼光獨到,能納賢用人,能應對複雜局面的年輕CEO。不但能驅動龐大的團隊,還能協調各大股東的關係,把董事團結在周圍。他仍能保持冷靜,時不時自我調侃:「我們是被催熟的,樣子有點胖,可能是水腫。」

兩個多月前,柳青因身體原因離開休養,著實給了程維不小的壓力。這個過度競爭的市場,人性被無限放大,「柳青離職」的傳聞甚囂塵上。12月2日,程維當面向我們否認了此事,「柳青在元旦就會復工。」當被問及「是否壓力更大」時,他說,壓力大是必然的。

滴滴首席技術官張博說,「三年來,幾乎天天都在打仗」

去美國治療之前,柳青參加了10月份的「在路上」會議(中高層管理者月度會議)。除了囑咐同學們「彙報關係不變,記得寫周報,等著我回來」,她還講到,生病這段時間開始在想,要不要休息了。但最後選擇是,如果人生沒有所追求夢想與事業,她就不是柳青了。

創業之後,程維努力像一個成熟的企業家那樣去思考——周末開會,定期復盤。朱景士說,滴滴內部機制非常有狼性,「事業部總經理每個月有一個標準的排名,最差的總經理要被罰三萬塊月薪。」

滴滴有「照鏡子」文化,形式是「在路上」會議,內部叫「把傷口撕開,讓你看到血淋淋的肉」。早期,滴滴的「在路上」會評選金桔子和爛桔子。合併前,陳汀包攬了所有的爛桔子。對於這件事,他憤懣已久,「合併後,程維說為了不給大家過多的壓力,把爛桔子取消了,所以那個爛桔子一直放在我的辦公室。」

不管多忙,程維每月必須拉團隊出去開兩天會,因為越是忙,停下來思考就越重要。所有人會拍磚,還不能回嘴,感覺萬劍穿心。「在內部,我們是往死里拍自己的同學,在外部,往死里頂自己的同學。」後來不好意思拍了,程維就設了一個「毒舌獎」。

滴滴戰略副總裁朱景士兩個月融資7億美元,不到三個月融資30億美元

如上種種都不難看出阿里巴巴的工作經歷對程維創業的影響,「阿里的影響不僅在內部,在內部我離馬雲挺遠的,反倒是創業後離得更近一點。」他想了一下說,「如果說影響,視野和格局吧,馬雲擁有中國其他企業家沒有的視野和格局。」

中美互聯網論壇期間,程維倒是有好幾次機會和馬雲請教「發展之道」。他收穫最多的建議是「敬畏之心」,對錢、對用戶、對政策都要有敬畏之心。

野心

在程維辦公室的書架上,擺放著他和習大大等人的合照。9月23日,美國西雅圖,程維作為最年輕的中國互聯網企業CEO,出現在第八屆中美互聯網論壇上。

起初收到赴美邀請函,程維心情忐忑,「不敢信,也不敢想。」對於一家估值165億美金的創業公司而言,他不敢說成功,只是活下來了。不遠處的角落裡,西方巨獸一直虎視眈眈。

去年7月,估值超過400億美金的巨無霸Uber創始人特拉維斯·卡拉尼克主動找上門,「要麼接受Uber占股40%的投資,要麼被Uber打敗。」程維毫不猶豫,開戰!

在程維的出行夢想里,從未有過「被收購」的字眼。他給出的理由有些高大上,「我彷彿看到了1840年,船堅炮利來到中國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市場,要麼就割地40%,要麼就打到紫禁城kill you,這種掃蕩全球的感覺很不好。矽谷的企業總是眼光看向世界,我們只是他的局部而已。中國和中國互聯網已經不是1840年,我們在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

在美期間,程維去了特斯拉、谷歌和蘋果參觀,他開玩笑,「只有Uber不讓我進。」其實早在兩年前,他和朱嘯虎去過Uber總部,當時滴滴正在融C輪,想法很簡單,「想看看Uber有沒有興趣投5%。就像當年穀歌投資百度,意思一下。」但是,5%顯然滿足不了特拉維斯·卡拉尼克的野心。Uber提出的占股比例是30%到40%,「他們也知道,在中國一定要讓創始團隊控股,他們控股是成功不了的。但Uber希望拿到足夠高比例,然後放棄中國市場。」雙方期望值差距太大,導致談判流產。

巴士事業部總經理李錦飛

程維告訴我們,去年7月的見面,是他和特拉維斯·卡拉尼克最後一次談話。

「因為不方便嗎?」程維詭秘一笑,「你覺得嘞?」

投資人和Uber間的溝通並未停止。朱嘯虎經常去美國,和Uber溝通也很頻繁。「我和Ben(原Uber北京區總經理姜智亞)很熟悉,他以前也做投資,我們一起投資過項目。」今年下半年,Ben被調回美國總部負責中國區產品。離開中國前,他和朱嘯虎見了面,但Uber期望值(30%-40%)居高不下,程維只能給個位數。更何況,在一輪接一輪的融資戰之後,Uber也集結了長長的股東名單,溝通的複雜程度大大增加,合併的幾率趨近於零。

Uber拿著十幾億美金來中國燒,在程維看來有點過分。「那時滴滴剛開始做專車,不管在資本、營銷還是技術上,都沒法跟全球級企業比。」他的怒火被激發,開始給自己定很誇張的目標,比如,融資要超過它,營銷超過它,同時裂變出很多事業部,「想也想得到,當時狀況亂亂糟糟的,還好看起來沒那麼狼狽。」

專車事業部總經理陳汀

4月,幾家國外打車軟體創始人造訪滴滴大廈。「他們聽說Uber在中國砸了最多的錢,卻沒有打進來,都很好奇,因為中國是Uber在全球第一個碰壁的戰場。」這為之後的投資案埋下伏筆,就在程維參加中美互聯網論壇的前一天,滴滴1億美金投資美國第二大打車軟體Lyft,此前,滴滴相繼投資了東南亞打車軟體GrabTaxi和印度的Ola,其國際化雛形漸顯。

在程維的手機里,有一個「太平洋」微信群,「我讓這些國外企業的CEO裝了微信,平時在群里交流。」投了全球合作夥伴以後,資本不再是滴滴的劣勢,加起來已經有超過70億美元現金儲備。

Uber霸道的國際化路徑不同,「聯盟的形式好過互相廝殺。滴滴國際化有兩個步驟,第一步是投資,產品慢慢打通;第二步是關鍵事項比如融資、大數據、運營經驗的分享。」朱景士說。

首席發展官李建華

在外界看來,程維在全球布下每一子都是戰略意義大於資本意義,更多是牽制Uber和輸出價值觀。眾所周知,Uber是「一本手冊打全球」,三個人啟動一個城市的霸道打法讓它在不少國家吃了苦頭。

採訪程維兩周前,Uber中國區戰略負責人柳甄在三里屯北京總部接受了《中國企業家》的獨家專訪,「如果滴滴的全球化要靠投資來做,我覺得並不容易。如果你是一個投資公司,可以給美國的企業、東南亞的企業、印度的企業都投一點,但是,作為一個產品型的科技公司,我並不覺得投資就是全球化運營。」

但程維堅信,任何想要靠一種文化佔領全球的野心家都會失敗。「東南亞、印度、歐洲、日本、韓國都有當地的交通情況,怎麼去整合,怎麼和政策溝通,怎麼可能是滴滴或者一個美國公司在全球做的呢?一定是通過合作達成一個大聯通共享全球收益。」

順風車事業部總經理黃潔莉

熟悉中外互聯網史的李建華給程維的建議是,只專註於華人市場,「BAT沒有在任何國家佔據主流市場,華為中興也沒有。滴滴可以在美國佔3%或者5%的市場份額,雖然很小但是盈利,一旦把全球的國家都做起來,也很厲害。」

今天,程維給投資人講的故事已經從三年前的「打車軟體」,變成「中國人領導的全球最大的一站式出行平台」。如果說前兩年,程維是為一個夢想在工作,那麼從合併開始,他開始為責任感、為團隊、甚至為自己許下的承諾在工作。

危機

滴滴的發展太快了。成長速度過快,勢必導致問題產生,而這些問題有致命的可能。程維曾說,「滴滴是一家容錯率很低的公司,一個錯誤就可能前功盡棄。」

幾乎每一次融資結束,柳青都會說,「半年之內死不了了。」直到今天,程維擔心的依然是會不會死,不是能不能贏。顯然他已經過了壓力最大的時刻,一個公司從拿到天使輪,到A輪、B輪,到C輪,存活率不到5%,滴滴已經是這5%的一員了。朱景士在高盛見到了太多創業公司的生生死死,「在這個行業如果沒有危機感,就離死不遠了。」

當我們告訴程維上一家像滴滴這樣大規模融資的中國企業是京東時,他反問,融了多少?得知京東在IPO之前融資規模在50億美金左右,程維說,「我們基本追平了,但滴滴還沒有IPO,很有可能超紀錄。」

就在採訪的第二天,傳聞Uber完成21億美元新一輪融資,估值飆升至625億美元。

每一次融資,程維都希望是最後一輪。「誰喜歡天天融資啊。融資說明要麼打仗儲備彈藥,要麼過冬儲備糧食,也就意味著危險要到了。」融資帶給程維的不安持續了兩年多,融著融著就習慣了,也就不去糾結了。在資本寒冬下,程維甚至覺得,能融到30億美金已很不錯了,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如果說2015是跑馬圈地的一年,那麼2016就是滴滴完成商業閉環的一年。程維向我們伸過來五個手指再攥緊拳頭,「2015是垂直的戰役,手指都要伸出去,明年是平台年,全部要捏在一起,形成合力。」

滴滴商業化動作並未為外人所知。程維一直希望做成阿里一樣的公司,也可以說是淘寶,它從來沒說過其廣告收入多少錢,當你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幾百億規模了。「現在每天會產生50TB的數據,背後有800人的大數據團隊,這些是滴滴的核心資產。」張博告訴我,這些數據,都是滴滴商業化的助燃劑。

沒有得到程維的授權,陳汀已經在偷偷摸摸嘗試。「目前滴滴已經和上汽、北汽、廣汽等所有汽車廠商開始合作。」賺錢,陳汀想盡量低調。雙十二當天,200台豐田皇冠及賓士GLA在滴滴平台銷售一空。

「在激烈競爭階段,節奏很重要。在不該賺錢的時候,賺到錢就是災難;在該賺錢的時候,沒有能力去賺到錢是更大的災難。」程維從沒給陳汀定過賺錢的目標,對於燒錢也是一樣。「我倆現在是債主的關係,反正欠的錢還了就行。前面虧錢太多了,我天天想著能不能賺點錢。」陳汀的專車事業部在今年3、4月份有過短暫的盈利,但只有兩個月而已。「之後發現還有一個更有錢的等著跟你玩補貼。」

一位互聯網人士表示不看好滴滴等O2O公司的發展模式。「以前互聯網產品講免費,最終是靠產品吸引住用戶,形成平台。現在O2O的補貼燒錢更嚴重,完全看不到產品的提升。如果一個市場就是拼錢,這個市場的巨頭毫無意義。總有更有錢的人來收割掉這個行業。」

相比王興、姚勁波、楊浩涌這些O2O大佬,程維的身上多了一重危機,交通部、市交委時不時的約談,執法大隊、派出所隔陣子就上街釣魚、扣車。以北京為例,首都機場、火車站、國貿、中關村都成了專車司機口中的「危險地帶」。

「在滴滴做政府事務,是有史以來壓力最大的。」李建華加入滴滴之前,在政府部門任司局級幹部,一下子變成了現有政策的反對者。「我要在法律和道德的基點上做點事情。在中國,我是官員下海的最高級別。我以前在政府做的事是跟約談有關係的,但現在我們要推動現有政策的改革。」

程維打了一個比方,改革開放前,來北京只能住國營招待所,價格便宜服務談不上好,但數量有限需要預訂。滴滴的專車是三星或四星酒店,服務好一點價格貴一點,快車就是如家、漢庭酒店,服務要求不高,但是乾淨便捷。「滴滴確實給傳統行業帶來了一些衝擊,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互聯網和市場化要改造幾十年沒有變化的計程車業態。」

10月9日,程維從上海市交委主任孫建平手中接過「首張專車牌照」,但不到一天時間,交通部《關於深化改革進一步推進出租汽車行業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和《網路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兩份徵求意見稿下發,車輛轉為運營性質、司機取得資格證書、價格高於計程車等規定,給了程維和滴滴當頭一擊。

「如果我開一個農家樂,就要把我家的房產變成商業地產,70年產權變成50年,是不合理的。」李建華說,700萬司機考資格證,政府沒有這個行政資源,而且計程車證比普通駕駛證難多了,98%考不過。「幾位熟悉國家政策的正部級領導和我說,人民群眾有需求,一些部門也阻擋不了發展趨勢。結果很可能是暫時別處理,再去地方試點做調研。」

就在上海發牌的同一天下午,滴滴大範圍宕機。張博的第一反應是黑客攻擊,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後來發現是一個運維工程師的誤操作。」說到這,張博謹慎地看身邊公關,「安全這塊盡量不提,會招來狼的。只要你的技術很強,就會有人來幫你測試。」

宕機那天,順風車事業部總經理黃潔莉的微信爆了,「前老闆、前前老闆、各種同事都來問滴滴怎麼回事兒」。程維突然發現,滴滴已經融入每個人的生活,宕機就跟全城停電一樣。那一整天,張博手都在抖。

在程維看來,滴滴的危機感遠遠不止這些,「滴滴是最沒有安全感的公司。我們生在血海狼窩裡面,時間和地點都不對,出生在戰爭年代,就註定要面對殘酷的競爭。一刻不得停。」程維說。

甚至,「隔壁戰場的各種合併、整合,或多或少都會對我們有一些影響。最近美團和大眾點評,攜程和去哪兒,以及百度的變化我們都有關注。」張博認為互聯網是連在一起的,所有行業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很難獨善其身。

在滴滴內部,有一條硬性規定,中層以上每個月體驗產品30次以上。「我是整個公司當專車司機次數最多的人。」陳汀甚至要求所有產品、運營和技術人員每月一天全職開專車,至少十個小時以上,這樣才能拿到全額工資。「坐在辦公室寫寫代碼,怎麼知道司機在想什麼?」

「補貼少了,訂單少了,橫向競爭多了,全指派和搶單不一樣了,還有新政、新規沒下發,都是司機關心最多的。」雙邊平台的天然矛盾,每天困擾著程維,「訂單要做起來,起來又覺得虧太多,規模起來又要提高服務體驗。所以我們的LOGO有一個缺口,永遠需要補足。」

熟悉程維的人都知道,他沒有駕照,每天的出行工具就是專車。他隨時準備好面對用戶挑剔的目光,每次乘車後,他都會感到惶恐,「我們是城市的管道工,做的是基礎建設工作,沒有服務好用戶,我是有愧疚感的。大家評價我們哪裡好,哪裡不好,我都是惶恐的。」

在尋找安全感的路上,程維正努力接近恐懼,熟悉恐懼,「當你努力到無能為力的時候,上天就會給你開一扇窗。」

文|焦麗莎

編輯|王琦

攝影|鄧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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