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故事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6個故事

煙霧裊繞。分不清是煙還是霧。

頭頂上是各色各樣的射光,紅黃藍紫,它們如鬼魅般張牙舞爪,讓初到者本能先閉了雙眼。烏泱泱的人群,男女交織,往來穿梭者需一邊大聲喊叫,一邊用雙臂開道,才能從人海中鑽出一條路來。在這樣的環境中,我看不清各人的臉,不知他們是誰,在說什麼,想要什麼。阿姆的Till I Collapse從DJ的指尖飛向四面八方,那是我第一次聽他的說唱。

這個酒吧藏在地底下,傳說以前是個防空洞。肖軍站在洞中的最裡頭,卻活像是一個公司前台。他的左手邊是一個隔間,裡面寄放著各式各樣的包,面前則是LOFT風格的木斗櫃。他麻利地接過錢,拿出如一元硬幣般的透明數字牌交給客戶,再一手接過包,放到寄包櫃里。像這樣的動作,他今天晚上已經做了數十遍。當寄包者魚貫串入扭動的人群中時,他右手的五個手指便隨著音樂在柜子上來回扣動,彷彿這不是柜子,而是鋼琴。

肖軍到這家以外國人聚集出名的酒吧工作已經一個半月了。他之前是酒吧的常客,後來又主動提出來學習當調酒師,這幾天看包的小妹請假,他這個新人便臨時調過來負責寄存的包。

幹了沒幾天,他便看到了這份工作的油水。寄包的人其實並不多,但是這其中喝醉酒的人很多,他們往往把取包的憑證—— 那個小小的圓形數字牌給弄丟了。寄包10元,而弄丟這個號碼扣則要賠償20元。沒人知道一個晚上到底能收多少錢,如果他機靈的話,他完全可以從中拿一些。除此之外,他還可以收到小費,代價是沒有代價。喝醉酒的老外有時會在取包後拿出一點,從五元到上百元不等,全憑運氣和酒醉程度。這些錢,他自然會放入自己的口袋中。

能在上海灘前法租界開酒吧的老闆,是不會在乎一個晚上寄包到底收了多少錢的,肖軍想。但客人為了無包一身輕來寄存,卻還要叫人保管好這麼小的扣子,又是擺明了下道。老闆下客戶的道,肖軍下老闆的道。男人下女人的道,女人下男人的道。酒精下所有人的道。肖軍覺得真有趣。

他站在燈光的陰影處,隨著節拍擺動起來。他自學過Popping和B-box,夜晚是他的主戰場。那天他穿著一件白色無袖T恤,左手臂正方紋了一個青色的自由女神像。發達的肌肉群張狂著,胸肌鼓的似乎要撐破衣服,這讓他看上去像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當他停下來叉著手看向人群時,又像是隨時待命的保鏢。

當他正結束一首舞曲將雙手交疊於胸前時,他看見了我。

我站在燈光的陰影下,滿臉倦意。

我在尋找我的朋友。我們在一個實習單位認識,雖後來各有歸處,但因同處上海而彼此仍有聯繫。那一日,她邀請我在周五的晚上來到這個酒吧,說是上海之美,不在白晝而在夜晚。當我終在凌晨結束加班抵著困意到來時,手機卻持續無人接聽。

我當時並不知道她不靠譜地將手機放在寄存的包里,自己跑去跟人跳舞。燈光陸離讓雙眼更加疲憊。我找不到她。當我越走越里時,我看見了肖軍。

他在櫃檯旁跳舞。他臉龐清瘦但手臂粗壯,他跳著我以為的機械舞。我看了一會兒,等他結束,便走到櫃檯旁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這裡,可能是整個酒吧最安靜的地方了。

我們就這麼認識了。

一開始的對話是閑扯。我問他有沒有看見一皮膚很黑的短髮中國女孩,他答有啊,跟幾個老外抱成一團的是不是。我有些氣悶,他又說我穿成學生樣來酒吧的想法挺不錯,但不適合這裡。老外喜歡奔放。我沒吭聲,他又說來這個酒吧的中國女孩大多數是為了泡外國男朋友。「可惜,」他說,「都只是玩玩。」

我本就因肖軍的魁梧體型和青色刺青產了避讓之心,對話至此我也有意放棄。正當我轉身離開時,我朋友出現了。她有些醉酒,一見我便抱著我連連道歉,取包時又發現丟了號牌。

肖軍沒提那20元之事。在這方寸之地,只要無人看見,他算老大。我不清楚是誰主動,但離場時他們兩個互換了號碼。朋友說,大城市藏龍卧虎,不能看錶象。就算再普通真只是個看包的,以後來也免了寄包費。

我不置可否。我極度疲倦。酒吧從十點開始入場,凌晨二點到達高潮,凌晨四五點漸漸散場。這時,天空都快露出魚肚白了。屬於白天的人即將開始一天的生活,而有些人正準備睡去。

第二次見到肖軍,是半個月後他的生日派對上。朋友電話我,叫我一定陪她參加。

有些人可以迅速地與完全不同的人相談甚歡,有些人則需要時間。我猶豫了半天,最終應了下來。

那天我在小南國見到了肖軍和他的朋友們。他定了一個包廂,圓桌旁圍繞著十個人。男性佔大半,女性點綴其中,都是年輕臉龐。桌上已上了熏魚、野菜乾絲等冷盤。他身旁的位子空著,一見我們,便起身招呼。他的朋友們都說著上海話,我能聽懂卻不能說。我有些尷尬,朋友卻神情自若地開始打招呼。

肖軍那天穿得很清爽,白色短袖襯衫加一條水藍色做舊牛仔褲。他見我們來,便揮手請服務員上菜,又轉身用普通話為我們介紹他的朋友們。「這是大塊頭,」他指著一個高大卻略顯虛胖的男人,「那個是小華,」他又指向另一邊瘦高的男孩說道,「都是我發小。」

言談間,我感覺到他們並沒有什麼正經工作。肖軍天亮了就回家睡覺,睡醒了便去健身房,至於以前做什麼他並沒有提。大塊頭是炒期貨的自由職業者,所謂自由,是指他一個人悶在房裡對著電腦研究。小華最近則不工作,他忙著找女人結婚。

我朋友也自我介紹了下,然後問道:「你們都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他們眼神交匯,有人低頭笑有人則不語。我漸漸了解,他們都沒有上過大學,學歷最高的小華,也就是去成人自考混了個專科文憑。

我有些詫異,當下心裡暗想的是:他們看上去並不笨,也應該不窮,難道連最差的大學都上不了?還有,沒有工作卻忙著找女人——這又算什麼?

很快小華和肖軍之間的對話就給了我解答。席間,小華一直在請教肖軍一個問題:如何能拿到更多的拆遷款。根據小華的說法,肖軍家是這行的專家。

肖軍17歲之前,住在豫園附近的弄堂里。他在那裡長大,打過彈珠跟人干過架。他還有一個混黑社會的舅舅,對他特別好。「我舅舅一直到40歲才娶老婆,沒孩子,把我當親生的。」17歲那年,全家接到拆遷通知,那時要結合戶口算錢,全家幾十平方的破舊老房最後塞進了十幾個戶口。

爸爸媽媽離婚,分別找人結婚;年邁的外公外婆也離婚,也分別找人結婚。加上舅舅阿姨和他,一個房子里塞進了十幾個人。如果不是爺爺奶奶早就離去,恐怕也會被安排到這個下通知拆遷的房子里。舅舅又找了批人輪流住在房子里,硬生生地拖到拆遷款給每個戶頭漲了十萬。一家人靠拆遷一夜致富。當時才是2002年。上海的房價還沒瘋漲,他們靠拆遷-買房-炒房,淘來了人生第一桶金。

只不過,錢來了,人散了。肖軍的父母再也沒有復婚。

肖軍並沒有提過太多關於父母的事,他只是隱約地透露,這中間毫無親情的扯皮推諉讓他覺得好笑。「從小吵到大,散了也好。」這是他後來說的。

小華覺得自己將會更幸運,因為輪到他拆遷時,他已年滿22周歲,可以結婚了。我聽到他在說,他正準備找個外地農村女人,還帶個孩子,這樣一來便多了2個戶口。等到錢一到賬,給個5萬打發走人。只要他不提,誰也不知道他是離過婚的。再說,只要有錢,離婚不離婚又有什麼關係。

我默默聽著。我無法言說對或不對,它輪不到我評判。

一行人轉到KTV。小華拿來了很多酒,有人喝得暢快,而肖軍只是咪了一口。他坐在那裡一首一首地唱著英文歌。我再一次聽到阿姆的說唱,他節奏感很強,音色略沙,咬字清晰發音美式,連讀不帶停,不仔細分辨還以為是原唱。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的英文是從哪裡學的?」

他側過頭看我:「還以為你都不會說話的。」

他的英文是看美劇自學,他說他還會素描和街舞,都是自己找培訓班去學。「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不想學的東西,逼我也學不進。」

「那你英文這麼好,可以去找個很好的工作啊。」

他懶洋洋地躺在包廂里厚重明艷的沙發上,慢悠悠地說道:「上班是為了什麼,賺錢嘛。我現在夠吃穿,苦哈哈看人臉色去幹什麼。」

我好為人師表的一面不分場合地冒了出來:「工作不是光為了錢的,它還是為了實現某種理想,實現自身價值。」

當然,我暫時無法用自己做例子。那年我剛畢業,從悠閑自得的學生生活轉入到日日加班的痛苦之中。我想如果我厭惡加班,那麼代表我對這份工作並不那麼熱愛。可是如果我失去工作,那麼我就無法在異鄉獨立生存。

但我並不認為我說的是錯的。因為這世上確實有人為了理想而工作。

然而肖軍低著臉大笑了起來,像是聽了一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他指了指正摟著小女友唱苦情歌的大塊頭說:「理想是什麼,他的理想還是有個幸福的家呢,然後呢?他爸死後他媽改嫁,甩給他五萬元讓他以後不要再來。那年他還快高考呢。冊那婊子一個。他都傻了,拿去炒期貨,想著虧了就跳樓,贏了就繼續活著。想不到老天爺不讓他死,讓他炒到了一百萬。你問他什麼是理想,有了錢想幹嘛就幹嘛,這就是理想!沒錢,他女朋友跟他?」

他頓了頓,看了看我,低下聲說道:「我高中畢業就跟我舅舅混社會了。賭球聽說過沒?一晚上莊家(指他舅舅)就賺十幾萬。每天晚上玩球,白天睡覺,有一陣子我都不知道上午長啥樣。想出來透透氣,還是去了酒吧。現在,有一天過一天。但是你說的理想,我會好好想想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我想起以前一個做股票的朋友說做期貨的故事。他說一個期貨群里,平均每個月都會死一個人。如果有人長時間不說話了,十有八九是虧光了跳樓了。期貨、賭球,都是賭博,都是腳踮在刀口上的活計。

這是一個讓我感到陌生和疏離的環境,我有些坐立難安,可我的朋友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生日派對進行到高潮一幕。一個發小的女友推著蛋糕進來,儘管肖軍看過去很無所謂這種儀式,他還是在大家的簇擁下,坐在文胸情趣樣的個性蛋糕前嬉皮笑臉的許願。蛋糕上插著13這個數字牌。

有人高呼:「永遠13點!」

他們切下一塊蛋糕砸在肖軍的臉上。

我開始有意識地躲避肖軍。我也同時疏遠我的那個朋友。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跟自己說,「沒必要虛偽地維持一段不合適的友誼。」

肖軍則頻頻給我打電話。我基本不接,我說我辦公室很大不方便接私人電話,而我從早到晚都需要工作。他於是開始發信息。那年還沒有微信,他發的是一條一條的短消息。有時候很長,他講酒吧或生活中好玩的事。有時候很短,就一句話:晚上空嗎?

一開始接到簡訊時,我很猶豫不知該不該回。我對任何活色生香的事物都有探尋調查的慾望,但卻又不願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改變。

我選擇看內容回。比如說,他會告訴我酒吧里發生的趣事,我也會問酒精後人的最大區別是什麼。他回答,被下半身控制。又比如說,他說我跟酒吧里那些一心想泡老外的女人完全不一樣,我會回答這是小概率事件,你完全可以跳開那個圈子。他則說,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便停止回復。

後來我又見過他一次,那是我出發去稻城亞丁的前兩晚。我下班在南京東路閑逛,恰巧碰見了他。他頭髮有些長了,松卷地披著,穿著白色背心牛仔褲,胳膊上的自由女神凹凸著。他說他特地在我公司附近逛,看會不會碰到我。「運氣不錯。」他說。

我只透露過我公司在這附近,但卻始終不願透露具體地址。

我尷尬地打哈哈,「你很喜歡穿白色衣服嘛。」我隨便扯話。他眼睛一亮:「你還挺關注我的嘛。白色衣服在黑暗中會反光哈。」

他請我去哈根達斯坐一會,我回答道我得買東西,後天就去稻城亞丁了。他又問,稻城亞丁在哪裡,我說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里,那裡很美,有雪山、湖泊、草甸和淳樸的牧民。

他沒接過話題,反而問我,是不是躲他。

我掃過一眼他左手臂上的刺青,哈哈笑道:「我確實是工作很忙,我們工作不像你自由,基本是從早到晚沒得休息。好不容易請個假才能出去旅行。」

他又問我,是不是最愛旅行。

我很認真地答道:「是的,如果今天不考慮錢的因素,我真希望一直走在路上。看不同的風景,見不同的人,人生很短,不能擴充長度,但願擴充深度。」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回答得那麼學究。不考慮錢的因素,我心裡嘲笑自己,月光一族也就說說而已。他低下頭細細思考,我卻匆匆告別:「我得走了,明天還要早起。」

他也不攔我。他只說了一句:「我已經不在酒吧幹了。」

「哦,」我答道,「那挺好。」

到達稻城亞丁的第二個晚上,我正隨著戶外團回到酒店的路上,接到了他的一條簡訊,上面寫著:

你住在哪裡,我也來了。

我大慌,捧著手機不停反思自己是否言行不當拖泥帶水。思來想去之間,我決定快刀斬亂麻。我回復了他最後一條信息:

不用,以後不聯繫了。

然後我把他設置成了黑名單。

還有我的那個朋友。

作者 | 夭夭

前市場經理,突然對賺錢失去動力,失業一年看花花世界。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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