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家檔案館的第四個國寶,是一份判決書 | 麥讀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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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的憲法大道上,白宮與國會大廈之間,矗立著一座光芒隱現的白色大理石建築,巨大的多利克圓柱拱繞四周,壯觀得如同一座聖殿。這就是美國國家檔案館。每個開放日,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在大廳外的繩欄後,排著長長的隊伍耐心等候,只為親眼一睹那些象徵著美國精神的國家聖物。
首先呈現的珍貴文獻是《獨立宣言》的原件,它鏗鏘有力地宣告了人民生而享有「生命、自由與追求幸福的權利」。
緊隨其後的是《美國憲法》原件,它大義凜然地宣稱:「我們人民」締造了聯邦,並且史無前例地創立了三權分立、相互制衡的政府模式。
繼憲法頒布後,美國又迅速通過了《人權法案》,以保障諸如言論、出版以及宗教信仰等基本人權與自由。
馬伯利訴麥迪遜案判決書原件 page1
排在《獨立宣言》《美國憲法》和《人權法案》之後展示的國寶,是美國最高法院於1803年做出的一個判決——「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展櫃介紹是「美國憲政制度的基石之一」,正是這份判絕確定和賦予了司法分支的違憲審查權。讓司法分支成為塑造美國政治生態的重要力量。
今天要送出的圖書,以做出這份判決的大法官約翰·馬歇爾為主角。「馬伯里訴國務卿麥迪遜案」承擔的敘事功能是非凡的,它講述的是身處19世紀黎明的美國,政治時局、法治狀況與偉大人物如何共同作用,將憲法締造者最初的夢想化為現實。而在所有相關圖書中,相信我,這是最精彩的一本。
【先理一個脈絡】
「馬伯里訴國務卿麥迪遜案」案件初發時,新任總統托馬斯·傑弗遜與新任首席大法官、總統本人的表親約翰·馬歇爾正鬧得勢同水火;案件審理之際,在總統與國會大選中一敗塗地的聯邦黨人與在傑弗遜領導下大獲全勝的共和黨人也相鬥正酣;而本案的高潮之處,正是馬歇爾以一記大膽的「擦邊球」,既擴張了最高法院的司法權,提升了司法權威,又避免了弱勢的最高法院與強勢的總統之間產生無謂對抗,同時既嚴詞抨擊了傑弗遜的行為違法,又不給他留下反戈一擊的任何機會。本案從此被奉為美國司法審查制度的象徵,並成為最高法院後世諸多偉大判決的靈感之源。
【約翰·馬歇爾小傳】
1755年出生的馬歇爾是家中的長子,他小時居住的小木屋坐落在弗吉尼亞州藍嶺山脈的一處山腳下。他從小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教育,但父親教會他閱讀並將他引入西方經典文獻的世界。獨立戰爭爆發後,馬歇爾應召入伍並很快成為喬治·華盛頓身邊的侍從武官,在福吉谷(福吉谷,美國革命聖地,位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切斯特郡斯庫爾基爾河畔的菲尼克斯維爾東南方7公里處。1777—1778年,華盛頓將這裡作為冬季總部。1777年冬,費城陷落,華盛頓率領殘兵敗將在此修整。由於嚴寒,凍死、開小差的士兵不計其數,是整個獨立戰爭期間最艱難的一段時光。但華盛頓也利用這段時間重新訓練了軍隊,過冬之後,又殺出谷來重新和英軍較量,最終贏得了獨立戰爭的勝利。因此,美國政府後來把這裡劃為國家歷史公園。)個最艱苦的冬天一直追隨在華盛頓左右。馬歇爾體格健壯,人緣頗佳。在華盛頓的軍隊里,據說他是唯一能跳到6英尺高的。
獨立戰爭結束後,馬歇爾成了新建的威廉·瑪麗法學院第一批學生。他的法律課本上不僅記滿了研習英國判例的筆記,還不時穿插著給波莉·安布勒畫的小像——這位可愛的女士最終成為了馬歇爾夫人。畢業之後,馬歇爾很快成了里士滿的一名成功律師,從事出庭訴訟、遺囑見證、合同起草、上訴代理等一切有利可圖的法律業務(「剛有一位當事人進來」,馬歇爾1798年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上帝保佑他是個金主」)。他還兼任公職,在州政府的一個委員會以及州立法機關服務,但在整個18世紀80年代以及90年代大部分時間裡,律師執業無疑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1788年,馬歇爾在弗吉尼亞州批准新憲法的傳奇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弗吉尼亞比其他各州更加堅定地支持聯邦新憲法,無疑也決定了憲法的命運:弗吉尼亞是美國當時最大的州,有佔全國1/5的人口以及超過1/3的經濟貿易總量,如果沒有弗吉尼亞州的支持,新聯邦的成立幾乎不可想像。馬歇爾與詹姆斯·麥迪遜搭檔,以數票優勢擊敗了帕特里克·亨利與喬治·梅森在內的一批弗吉尼亞州名流,最終贏得了該州對新憲法的批准。在持續數周的激烈辯論中,馬歇爾在家裡和當地餐館、酒店中為客人慷慨提供美酒佳肴。馬歇爾的熱情好客大大舒緩了對新憲法的抵制情緒,並為最終的微弱優勢奠定了基礎。馬歇爾發表了一次關鍵演說,為新憲法中規定的聯邦司法權辯護,反駁這將使聯邦政府異化為帝國統治者的批評。馬歇爾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善於將反對者轉化為朋友以至盟友。在新憲法批准過程中,就連他的最大對手帕特里克·亨利,也對馬歇爾的政治技巧與個人魅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隨後成為了馬歇爾的密友,甚至還與他合夥從事過法律執業。
馬歇爾在骨子裡是個交際高手,盛宴、暢飲、社交都是他的最愛。在他的家鄉里士滿,他是「套圈俱樂部」(又稱「燒烤俱樂部」)的創始會員,這個俱樂部以投擲金屬圈套取數碼外的鋼針遊戲而得名,參與遊戲者不免大吃大喝。馬歇爾是這個俱樂部的終身會員和熱情玩家。每年4月到9月,他都在那裡度過每一個周六。馬歇爾特別喜歡自己調製的由白蘭地、朗姆酒與馬德拉白葡萄酒混合成的潘趣酒。俱樂部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則正合馬歇爾心意,就是絕不許談論政治、商業或宗教。若有違反罰一箱香檳,作為俱樂部下次活動用。
1798年9月,因XYZ事件一躍成為國家英雄的馬歇爾剛從法國返美不久,便和布希羅德·華盛頓一起被喬治·華盛頓召到弗農山莊。合眾國前總統十分擔心共和黨崛起的潛在威脅,因此請求他的後輩門人代表聯邦黨人競選國會議席。晚餐後,馬歇爾向華盛頓解釋他不願放棄日益興隆的律師業務。翌日清晨,馬歇爾本想一早離開弗農山莊,以免傍晚再見到華盛頓;但當他來到馬廄正想跨馬離去時,發現華盛頓正在那裡等著他。雖然華盛頓比馬歇爾只高一英寸,但這位前總統總是顯得高大魁偉,令人敬畏。華盛頓提醒馬歇爾,當年他也是克服一己私慾、放棄閑逸生活挺身為國效力的。話說到這份上,馬歇爾只得答應出選。
弗吉尼亞州可謂共和黨人大本營,傑斐遜、麥迪遜以及州長詹姆斯·門羅在該州一呼百應。但馬歇爾在競選國會議員的策略上做了一個關鍵決策。他表示自己對《外國僑民法》與《懲治煽動叛亂法》的態度有別於其他聯邦黨人,當選後也不準備對該系列法案投贊成票。儘管是聯邦黨人,馬歇爾卻能讓人相信他絕非一個偏執的空想家,而且可以與黨外人士求同存異。當競選進行到白熱化時,共和黨大佬帕特里克·亨利給予了馬歇爾強大的支持。
投票當天,馬歇爾與他的對手約翰·克洛普頓都在投票點積極拉票。根據當天實錄,馬歇爾手持一壺威士忌站在一張桌子一角,他的對手佔據著另一角。每位投票者都在投票點大聲宣讀選票歸屬,投票活動完全公開進行。馬歇爾後來回憶,有兩位牧師一同來到投票點,一位投給他,另一位則投給了他的對手。一位牧師解釋道,這使兩人的選票相互抵消,「因此再也沒人能說神職人員影響了大選結果」。
成功當選眾議員之後,到費城走馬上任的馬歇爾很快發現,自己同樣身陷本黨成員與共和黨人共同針對亞當斯總統的敵意漩渦之中。比亞當斯年輕20歲的馬歇爾與那位難伺候的總統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身高六尺二的馬歇爾人緣極好。最高法院大法官約瑟夫·斯托里後來評價馬歇爾道,「他那真誠的笑聲,讓你實在無法將他與任何類型的陰謀家聯繫起來」。馬歇爾經常身著便衣自在遊逛,對源自南方的淳樸舉止與習俗頗感自豪,毫無做作之風。聲名顯赫的他,有一次因為車廂擁擠而高興地與馬車夫同坐。另一次,在馬歇爾任職最高法院時,他幫一位普通市民搬運生活用品好幾英里。這位受助者竟把馬歇爾當成了工人,還賞給他小費。馬歇爾將小費開心地收入囊中——這又成了他打趣的一個保留節目。
儘管在性格與生活作風上迥異,但馬歇爾自從1799年成為眾議員的第一天起,就成了議席上力挺亞當斯的少數派之一。面對激進派聯邦黨人與共和黨人的兩面夾擊,馬歇爾堅持為亞當斯的政策竭力辯護。他平易近人的風格與效果奇佳的遊說使他在兩黨間都結交了不少朋友與盟友,但在堅定維護總統這點上,他卻近乎孤軍作戰。雖然如此,當廢除《懲治煽動叛亂法》的提案在眾議院付諸表決時,他卻是唯一投贊成票的聯邦黨人。
馬歇爾就任伊始,就在眾議院發表了頗具影響力的演說。例如,在著名的「喬納森·羅賓斯事件」中,馬歇爾在眾議院發表了長達3小時振聾發聵的演說,為亞當斯將一名因擅離職守而遭英國政府通緝的逃亡水手「約翰·納什」交予英國的決定進行辯護。此案中的納什稱自己的實際身份是美國公民「喬納森·羅賓斯」,因此可豁免於引渡。但一名聯邦法官卻認定納什未證明他的美國公民身份,下令將他引渡。儘管法官這一命令引爆了共和黨人由來已久的仇英情緒,但亞當斯總統拒絕干涉,也不願阻止法官的行動。英國人很快審判了納什並把他絞死,共和黨人則對亞當斯進行了猛烈譴責並要求眾議院對他問責。
馬歇爾走上議席,對總統的決定做了強有力的辯護。據說,原定在他之後發言的共和黨籍眾議員艾伯特·加勒廷,在馬歇爾的發言結束後,轉頭向共和黨同僚們無奈地說道,「先生們,你們自己看如何應對他的發言。就我個人而言,恐怕沒什麼好說了」。在馬歇爾平易近人與和藹可親的作風背後,共和黨人還必須面對一個激情四溢、效率驚人、言簡意賅、邏輯縝密的對手。馬歇爾每天起床很早,徒步6英里,在日出前便已開始努力工作。即使立場不同的律師和聽眾,也無不對他卓越才情與犀利論辯欽佩有加。
馬歇爾的妻子波莉,從丈夫出訪法國遭遇XYZ事件直到1834年離開人世,一直飽受神經衰弱、焦慮與抑鬱的折磨,但馬歇爾始終不離不棄。很多時候,抱病的波莉只能在卧室靜養,而且不能有任何聲響。馬歇爾在里士滿執業時,就對自己患病的妻子極為疼愛,並竭盡所能為波莉營造安靜舒適的環境。
儘管馬歇爾對波莉從一而終,但他也精於異性之間的調情之術。他曾經談到,現在的年輕男子對於追求異性委實太過怯懦。在他出訪法國遭遇XYZ事件時,馬歇爾寄宿於寡居的維特萊侯爵夫人家。維特萊侯爵夫人由伏爾泰撫養成人,伏爾泰過世後,這位文學巨匠的心臟被其養女存放於客廳一個銀瓮之中。當時的馬歇爾完全為這位法國貴族女性的風華所傾倒,由此引來有關兩人的一段緋聞;這是在馬歇爾與波莉持續50年的婚姻中唯一一段婚外情傳聞。
無論對朋友還是對手,馬歇爾都能始終如一地待以親切與熱忱,只有一個例外無法迴避:那就是他的表親——托馬斯·傑斐遜。[托馬斯·傑弗遜和約翰·馬歇爾是表親,但並不是表兄弟(cousin),因為嚴格按照輩分排列,托馬斯·傑弗遜要比約翰·馬歇爾高一輩。他們母親的血緣都可以追溯到威廉·倫道夫(William Randolph)和瑪麗·艾沙姆(Mary Isham)夫妻,倫道夫是馬歇爾的高祖,是傑弗遜的曾祖。倫道夫家族是弗吉尼亞州的第一大家族,子孫後代眾多,姻親關係極廣,因此威廉·倫道夫和瑪麗·艾沙姆又有「弗吉尼亞州的亞當和夏娃」之譽。除了托馬斯·傑弗遜和約翰·馬歇爾之外,南北戰爭時期南方將領羅伯特·李將軍也是倫道夫家族的後代,傑弗遜所就讀的威廉·瑪麗學院也是倫道夫家族創建的。]
傑斐遜是馬歇爾的遠房表叔。傑斐遜的祖父艾沙姆·倫道夫與馬歇爾的曾祖父托馬斯·倫道夫是親兄弟。
家庭原因無疑是導致馬歇爾與傑斐遜不和的重要導火索。馬歇爾的祖母瑪麗·倫道夫·艾沙姆·基斯與倫道夫家族一直糾葛不斷,甚至發展到與傑斐遜一家斷絕來往。此外,馬歇爾的岳母伊莉莎·安布勒曾是傑斐遜的首任未婚妻,她對昔日舊愛一直心懷怨恨。
【和而不同】
儘管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的評論者大有人在,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除了在這樁歷史性的官司里扮演不同角色,約翰·馬歇爾與威廉·馬伯里這兩個名字還通過另一種奇妙的方式連在了一起。1857年10月6日,在弗吉尼亞州亞歷山德里亞市,威廉·馬伯里的一名堂兄弟迎娶了凱特·馬歇爾——而後者正是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的遠房侄女。因此,儘管約翰·馬歇爾在美國最高法院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個案件中拒絕了威廉·馬伯里的訴請,在兩人離世數十年後,他們竟然成了一家人。另外別忘了,由於馬歇爾自己又是托馬斯·傑斐遜的遠房表親,這幢婚事意味著當年將訴訟矛頭直指傑斐遜總統的馬伯里,竟然在身後與他意欲羞辱之人扯上了某種姻親關係——而後者偏偏又對馬伯里案的判決結果厭惡至極,以至於聯邦政府在其任內從未援引過該案。
t馬伯里家族與馬歇爾家族——再加上傑斐遜家族——最終奇特的姻親關係,賦予了傑斐遜總統那句「我們都是共和主義者,我們也都是聯邦主義者」意想不到的新意。最根本的是,三個家族的奇妙聯結,或許是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政治意義的最好寫照:它將政治信仰各異的我們團結在一起,和而不同。君不見,我們或許在具體政治問題上立場各異,但我們生活在一個法治社會,一個由獨立法院所守護的國度——這是永遠不容抹殺與替代的財富。這也正是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留給我們最為寶貴的遺產——這也是為何這篇判決能被奉為國寶珍藏於國家檔案館,與《獨立宣言》《合眾國憲法》以及《權利法案》一道與日齊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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