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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隻西瓜的賭局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3 個故事

牛皮順的本名叫李德順,但沒有人叫他的本名,南田島的人叫他阿順,也叫牛皮順,因為他愛吹牛皮。他說,他種的西瓜是島上最好的,他的賭技是島上最牛的,他的媳婦是島上最美的。

牛皮順家的西瓜確有獨特之處,大概是因為他家的西瓜地在龍頭村的灘涂和龍王廟之間,西瓜吃起來甘冽爽脆,有股子決絕的勁兒。可就是長得奇怪——沒有一個是周正的圓形,個個像被砸扁的腦袋,自然不算是最好的。

他的賭績也在我爹和蔡為明之間,開錄像廳的蔡為明欠一屁股賭債後,據說跑非洲開錄像廳去了,而我爹還完賭債時離六十大壽僅有三個月時間。至於阿順的媳婦,我叫她芬嬸,是個典型的島上婦女,曬得黃黑的勞動肌膚,幹練的短髮,笑起來兩個很深的酒窩,像粘著兩顆螺母。

在我讀小學四、五年級時的夏天,我經常見牛皮順和芬嬸,分別在島上的賭坊和芬嬸的西瓜攤。去賭坊是去找我爹,我會默默坐在他邊上,等他賭完輸完,跟我一起回家,路上我們會經過芬嬸的西瓜攤,抱上一個西瓜回家。

「華哥,阿順快完事了吧?」芬嬸總是笑著問我爹。

「嗯,快了。」一般我爹輸完後半小時,牛皮順也就輸完了,他倆跟約好似的。

「那我該收拾收拾回家做飯了,阿挺,抱個西瓜走。」芬嬸挑了一個砸扁的腦袋給我。

我那時知道島上所有隱匿的賭坊所在,一處在敬老院的食堂裡間,一處在蔡為民錄像廳的放映室隔間,還有一處在老街道的遊戲廳後面。雖然每處賭坊都一樣的光線昏暗、煙霧繚繞、人聲嘈雜,但我最喜歡錄像廳那個,因為能偶爾溜出來看一會兒錄像,運氣好時還能看到黃色錄像。我最不喜歡敬老院的,總是不小心踩到老人家吐在地上的濃痰以及聞到垂老將死的氣味。

在記憶中,幾乎每個夏天放學回家、周末以及暑假,我媽總是掛著臉,讓我去把我爹拽回來。她自己不想去,去了免不了一頓爭吵,我是家裡的老小,去拽我爹大概能增加苦情的戲份。我通常在三個賭坊挨個轉一圈,在劣質香煙的繚繞中,找到我爹,低聲說「媽讓你回家」。我爹也不看我,「嗯」一聲就算應了,但不起身,我只好挨著他坐在長條凳上,默默看著賭局和賭桌上的每個人。

一個賭坊里一般擠著兩三張桌,每桌上桌賭的四到六人,周圍下注的六七人,再加上抽頭的,進來賣煙的,給個別賭徒捶肩捏腿的,總共三十來人,把賭坊擠得像清晨的菜市場。賭的種類有牌九、麻將、梭哈、十三張等等。

我經常看著我爹賭,很快就學會了賭局的規則,但我更喜歡看每個賭徒的表情,他們跟蔡為明錄像廳里放的賭徒一點也不像。

每個賭徒有自己的風格,我爹屬於沉默型。他會一遍遍把牌九和麻將蓋下,用食指抵著背面,然後用抽煙抽得泛黃的拇指揉搓牌面。拿到好牌他就反覆搓,拿到爛牌,他便搓完了按逆時針旋轉牌。蔡為明總是帶著一搪瓷杯的濃茶,杯底的茶葉被反覆泡後像癱倒在地上的乞丐。他拿到好牌一般抿一小口,拿到爛牌則喝上一大口又把茶葉吐回茶缸。

牛皮順賭的時候話很多。他罵一切,從龍王廟罵到西瓜地,順帶也吹一切牛皮。他罵的時候往往牌還行。我長大後忽然覺得他們的風格連我都能看出來,難怪老輸,還不自覺。

可有件事我沒琢磨明白。一天,牛皮順賭到中途去解了個手回來,見我坐在我爹邊上,忽然問我:「阿挺,你會畫西瓜嗎?」

「會吧。」我小時候美術成績還不錯,自忖畫西瓜也不需要什麼技巧。

「那你給叔畫幾隻西瓜,用什麼筆畫都行。」

資料圖 | 南田島

牛皮順家的西瓜地在龍頭村,背靠龍王廟,從西瓜地走百來米就到了海灘。他吹牛說,因為他家的西瓜有龍王夜裡出來撒尿澆灌,所以特別甜。至於西瓜外表的醜陋,島上的人揶揄道,牛皮吹多了,西瓜也跟著長歪了。

西瓜不圓,畫起來很輕鬆。我把田字格本子的一頁折成八份,整齊地撕下,然後用鋼筆畫一個亂七八糟的圓,再隨意抖上幾條波浪紋,就算畫完了一個西瓜。後來我越畫越熟練,自成一派,畫起來頗有些畢加索畫牛的意境。

畫完一沓紙我就交給牛皮順,他往兜里一塞,然後接著賭。我注意到他不時把手伸進兜里,像是摩挲著那幾張畫著西瓜的紙。忽然,他起身說:「那姆瞥(島上方言里的髒話),賭得口燥,老子種的西瓜反正賣不出,以後每次賭,我送幾個西瓜,你們拿這個去西瓜攤找我老婆拿。」

說完,他把我畫的西瓜一張張發給賭桌上的人,像婚禮上發喜糖,也像喪禮上撒紙錢。

南田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切都很正常,人們正常的生正常的死,一件不正常的事大家一般不當真。牛皮順莫名其妙地發起了西瓜票,大家也不當真。有的賭徒們決定賭一把西瓜,給了我一張票和五毛錢,讓我去領個西瓜回來,反正也沒啥損失。

「芬嬸,阿順叔讓我給他畫西瓜票,他們又讓我拿一張票來找你要西瓜。」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芬嬸有沒有聽懂。

芬嬸愣了一下,緊接著笑了笑,罵了一聲「這個秀逗」。她挑了只大一點的扁腦袋,用網兜裝好給我,順手從我手裡接過西瓜票,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然後塞進了收錢的腰包。

「阿挺,你回的時候路過嬸這兒,再給你一隻西瓜。」芬嬸在我身後說道。

我抱著西瓜喜滋滋地往賭坊去,那一天的賭坊像是在過節。老蔡從敬老院廚房找了一把刀切了西瓜,大家停下牌每人一瓣捧著吃。牛皮順的瓜沙瓤爽脆,吃起來就像下注一樣乾淨利落,甜得清冽。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那間昏暗逼仄的小屋裡,一夥賭徒一起啃西瓜時窸窸窣窣的聲音。

牛皮順在賭坊送西瓜票的事很快在島上傳開,芬嬸的西瓜攤上每天都有賭徒(有時候是賭徒的家人)拿著票來領西瓜。有時,自己掏錢買的顧主抱著阿順家的瓜也會被誤以為是賭博歸來。

時間一長,來領西瓜的人越來越多,買的人越來越少,牛皮順家的西瓜保持了數量上的平衡。

「阿芬啊,你怎麼可以由著他這麼胡來?」牛皮順送西瓜票約摸一周後,我媽帶著我買菜時經過芬嬸的西瓜攤。作為賭徒家屬,她們經常聚在一起互相寬慰,我媽性子急,說著說著就罵上或者哭上了,芬嬸總是笑著,無奈地笑著。

「嫂子啊,有什麼辦法,賭博這種事情男人自己不爭氣,拽也拽不回來,隨他吧。」芬嬸夏天看西瓜攤,冬天接些給螃蟹綁橡皮筋、給冷庫的凍蝦剝蝦仁的工作,養著一個女兒。

我在賭坊一本田字格接一本田字格地畫,牛皮順一天天地送,一張張地送。後來市場上居然出現了仿品,我知道是隔壁班的趙海畫的,於是在我畫的西瓜票上加了一個記號,並悄悄告訴了芬嬸。芬嬸笑了笑,說沒事沒事。

作者供圖 | 南田島上的小漁港

一件不正常的事時間久了就正常了,第二年夏天牛皮順再送西瓜票時,大家已經習以為常,只是賭徒們很少在賭坊吃西瓜,嫌吃完了粘手不好抓牌。直到有一天,牛皮順突然戒賭了。

很多人都記得那個下午,悶熱異常,蔡為明的老婆跑進賭坊說外邊快下雷雨了,但沒有人搭理,因為大家都在看牛皮順這桌的賭局。那天牛皮順有點反常,他不說話,也不看牌,每把都跟,也見了鬼了,那天他運氣好,居然這樣還沒輸完,還贏著錢,但他看起來不太高興,像著急要把錢輸完似的。

他終於還是輸完了,連著三把把手上的錢都押上了,終於在兩把贏之後迎來了一把輸。他長吁了一口氣,用青筋暴起的手掏出幾張西瓜票,放在賭桌上說:「最後幾張了,我不玩了。」

賭桌上每天都有人說不再賭了,甚至還有人把小指剁掉說不賭的,牛皮順只是留下了幾張西瓜票,沒有人把他的話往心裡去。

可這一回,牛皮順真的不賭了,甚至一周後還出現在西瓜攤幫著芬嬸賣起了西瓜。一個月後,他的第二個女兒出生,兩個月後他出海去幫人捕魚,總之,賭桌上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身影。

關於牛皮順戒賭,島上有三種說法。第一種說他欠了一堆賭債,本來打算跑路的,但第二個女兒出生跑不成了,就戒了。第二種說他家西瓜地的龍王廟給他託夢,讓他別賭了。第三種說他答應了芬嬸,送掉1000隻西瓜後就不賭了。

信哪個版本的人都有,我信第三個版本。後來語文課上學到《孟子·攘雞》,大致是說偷雞之人知道偷雞不道德,就要馬上停止。我和教課的老師爭辯說:「想不偷雞,減少偷雞次數這個方法行得通,牛皮順就在1000隻西瓜後不賭了。」

老師問,誰他媽是牛皮順?他還引用原文里的「斯速已矣,何待來年」對我說,既然知道不道德,為什麼不立刻停止,還要等到來年呢?

我回答不了這個,只知道賭坊里再也沒有牛皮順了,他出現在西瓜地里,在西瓜攤上,在海上。他家的西瓜還和以前一樣清冽爽脆,有股子決絕的勁兒,像一次堅定的告別。

29歲那年,我讀到卡夫卡《箴言錄》里的一句話,「存在一點,從這一點開始便不復存在退路。」我心頭一顫,想起了牛皮順的那些西瓜票。

是啊,存在一點,從這點開始我們就會不同。我們只會傻傻地等待著不明確的一點,牛皮順自己卻執拗地創造了這個點。也是在那年,我決定在北京住滿十年後就離開,我開始認真計劃,認真倒數,像牛皮順送西瓜票那樣。

今年我如期離開北京,搬到杭州。好多朋友問我為什麼突然離開北京了。想起那年夏天跟老師辯論完《攘雞》後,我也忍不住好奇跑到牛皮順家問他:

「順叔,真的是1000隻西瓜?我算了算,我畫了八本多田字格,但不記得總共畫了多少張?」

牛皮順嘿嘿笑著跟我說:「你芬嬸記著數哩」。一臉幸福的樣子。

人們總在找那個點,在等那個點,彷彿那個點到來,就有堅定的理由開始新的一切。可那個點總是模糊的,不明確的,讓人彷徨的。牛皮順讓我畫了第一張西瓜,然後等第二張,第1000張西瓜到來時,便認定了那個點,只是那個點是西瓜嗎?好像也不是。至於是什麼,我說不上來。

作者梅葉挺,現為廣告公司合伙人

編輯|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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