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人童話與悲情同性戀

無論你持何種政見、有著何種價值觀、擁護何種理論，你總能在這個專欄里找到讓你討厭的文章。 ——《犯閑話本》

它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快樂王子是某個王國里最快樂的人，他死後人們給他做了一個華麗的雕像。某天一隻要去埃及的燕子經過這裡，露宿在快樂王子身上，卻得知快樂王子現在並不快樂：他發現城市裡貧窮的人民生活非常艱難。王子拜託燕子幫助他，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送給窮人們。秋天過去冬天到來，給窮人們送東西耽誤了燕子的遷移，最後燕子凍死在了王子身旁，王子用鉛做的那顆心臟也破碎了。人們發現快樂王子的雕像變得破破爛爛像個乞丐，於是把雕像給砸了，王子破裂的心臟和燕子的屍體一起被扔進了垃圾桶。

我第一次看到這篇王爾德最著名的童話，是在我八歲左右，在一本名叫《安徒生童話》的冊子上看到的。神他媽《安徒生童話》。

我記得我當時看得眼睛都濕了。天真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負能量滿滿的童話，連《賣火柴的小女孩》都沒它慘。賣火柴的小女孩起碼還能幸福地死去，這篇童話里的兩個主角簡直死得凄慘無比，真是最經典的好人沒好報。

最可怕的是不光好人沒好報，那些被燕子和王子幫助的人，一個都沒發現是誰幫了自己，燕子和王子兩個，是真正的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

當時我就想，去他媽的，反正做好事沒好報，以後老子不做了。

前幾天整理繪本，忽然在書櫃里發現了一本王爾德童話，一翻開，第一篇赫然就是《快樂王子》，於是我把這篇童話又看了一遍，然後發現……我誤解了這個童話整整十五年！

我有個超能力——我喜歡的故事每個情節都會被我絕對記憶下來，哪怕當時看《快樂王子》的我只有八歲。我發現，小時候看的那個是刪減版！

刪減得不多，但是有幾個細節被刪減了，這樣一刪減導致故事缺失了關鍵的部分。

刪減的第一點：燕子的性別被淡化了。

在燕子遇見快樂王子之前，是因為愛上了蘆葦不願走才離群。後來因為蘆葦性格與燕子不合，燕子憤而離開了。蘆葦是女性的形象，燕子是一個男性的形象。而在我之前看的版本，燕子愛上蘆葦這一段被刪了。

刪減的第二點：燕子的轉變被淡化了。

快樂王子數次要求燕子幫助時，燕子開始一直在說：「我要走了，我要去埃及。」燕子最開始是個嫌貧愛富的鳥，後來在王子影響下才變成壯烈犧牲的活雷鋒。

刪減的第三點：燕子與王子的愛情被淡化了。

你沒看錯，是愛情！

書中在接近結尾的地方，燕子跟王子的感情已經非常明顯了：

「你終於要去埃及了，我真高興。」快樂王子說，「你在這兒待得實在太久了。你一定要親我的嘴唇，因為我愛你。」

「我不是去埃及，」燕子說，「我要去死亡的宮殿。死亡是睡眠的兄弟，對不對？」

他親吻了快樂王子的雙唇，一頭栽倒在快樂王子的腳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從雕像裡面發出了奇怪的破裂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事實是，那顆鉛做的心裂成了兩半。很可能是天氣太冷了，把它凍裂了。

有沒有發現，這兩貨是殉情而死的！（總不能說「這兩人」吧。）

前面也有很多細節暗示了，燕子對那些受苦的窮人並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王子一個。

燕子飛回到王子身邊。「現在你瞎了，」他說，「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不，小燕子，」可憐的王子說，「你必須去埃及。」

「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小燕子說。他縮起翅膀，躺在王子的腳下。

燕子是因為愛上了王子，才決定留下，最終凍死在冬天裡。

而王子是因為燕子死了，才心臟破裂的。

王子的心臟最後和燕子的屍體被一起扔到了垃圾桶，相當於「生則同裘，死則同穴」。

所以，這不是一個關於奉獻、關於扶貧的童話，這特么是一篇關於偉大愛情的童話！

眾所周知，奧斯卡·王爾德是同性戀者，他與阿爾弗萊徹·道格拉斯的愛情悲劇也廣為傳頌。我找了很久這篇童話的創作背景都沒有收穫，只在一篇序中讀到：「1884年他結婚生子，飽含著愛為孩子寫童話。」而在1895年王爾德因「與其他男性發生有傷風化的行為」被捕入獄之後，他的創作風格不再唯美主義了，因此這篇童話的創作時間大致是在1884——1895年之間。

童話中關於燕子和蘆葦的愛情描寫不多，但是有些地方還是可以發現端倪：

「我猜，她不愛旅行。」他想，「但是我喜歡東奔西走。我的愛人應該和我一樣，喜歡週遊世界，到處旅行。」

這裡包含兩個藏得很隱晦的暗示：

1.燕子與蘆葦，是兩個物種，根本無法相愛。

2.燕子喜歡周遊，蘆葦不能「離開養她的土地」。

前一個很有可能是王爾德自述自己無法繼續愛他的妻子康斯坦茨的原因。他是同性戀，他與康斯坦茨的差別，就如同燕子與蘆葦的差別。

後一個則有可能是他與康斯坦茨發生分歧的原因之一。童話中，燕子與蘆葦曾有過一段蜜月期，但是燕子終究耐不住寂寞，才與蘆葦分離。這與現實中王爾德的經歷何其相似：他與康斯坦茨曾有過兩個兒子，但最終還是走向了阿爾弗萊徹。

既然燕子是對應王爾德，那快樂王子顯然就是對應阿爾弗萊徹了。快樂王子與阿爾弗萊徹的身份非常相似，阿爾弗萊徹是侯爵之子，與王子差相彷彿。

如果說燕子和快樂王子就是對應他和阿爾弗萊徹的話，他並沒有給自己的愛情安排一個好結局：隨著寒冬的來臨，燕子不願意離開快樂王子，最終凍死在了王子腳下，而王子的心也碎成了兩半。寒冬是不是暗示著當時英國上流社會的新舊風尚衝突？王爾德知道，自己的愛情是不容於世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終究有一天他會被寒冬籠罩，但他就和燕子一樣不願意離開阿爾弗萊徹。事情也確實如同他在童話中預言的那樣，他最終被判入獄，差點被毀掉。

如果拋開這篇童話里給孩子看的部分，這應該是王爾德對世界的愛情宣言：即使明知世界容不下我的愛情，我仍然一往無前，或者說，中毒已深。

文中的每處細節都幾乎有所暗示，包括王子的最後一隻眼珠送給了賣火柴的小姑娘（王爾德與安徒生是同時代人）、王子的心臟是鉛做的而不是金子做的（是不是工匠偷工減料？）。幾乎每一處細節都值得品味。這是一篇真、善、美和諧統一的童話。

好在兒時看的那個刪減版的《快樂王子》並沒有讓我徹底變得憤世嫉俗，在那個版本，燕子和王子只是單純地無私奉獻，而在原版中，燕子的動機是愛情，這讓整個童話更加真實也更加動人了。

謝謝王爾德獻給世界的愛與詩意，謝謝現在的出版社沒有再對這個美麗的故事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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