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

(上)

下火車的時候,熱浪就像潮水撲面而來,只用了三分鐘,我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

路邊的人都對我指指點點,覺得我這麼熱的天穿一身黑色衣服簡直是有病,他們不知道,我是來參加葬禮的。

許叔是我爸的朋友,我小的時候經常來我家,帶著一些昂貴的玩具,和一大堆好吃的零食。我爸從來不給我買這些東西,所以我特別喜歡許叔,每次他來了後我都屁顛屁顛的倒上一杯茶端給他,然後甜甜的叫上一聲:叔叔喝茶。

許叔就連忙把茶接過去,摸著我的腦袋笑著說:這孩子真聽話。

有時候許叔會和我一起躲在房間打遊戲機,他手指笨拙,總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死掉。但是他玩的很投入,有什麼好裝備都讓給我,我指導他通關技巧的時候他會聽的很認真,有時候甚至會拿出紙做記號,技術提升的很快。

許叔是一個天生的好父親,但是上天不給他做好父親的機會。

那一年我六歲,許叔已經死了兩個孩子,大兒子死於疾病,小兒子死於溺水,他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很蒼老,沒人看得出他只是個三十齣頭的年輕人。

此後許叔有一段時間沒出現在我家,聽我爸說他老婆又懷孕了,也許那段時間是許叔最幸福的時刻,半年後,許美美出世了,我參加了她的抓周會,許美美小時候長得胖嘟嘟的,穿著花衣服坐在席子上,周圍擺著一堆小東西。

許叔叔蹲在許美美的對面哄著她:美美,喜歡什麼抓什麼。

許美美抬頭看見大人們都盯著她,有點驚慌,嘴角一撇就哭了起來,許叔叔連忙把她抱起來哄了半天,再放到席子上的時候許美美抓到一把小梳子,捧在胸前不放手。

大人們起鬨:老許,你家丫頭愛美啊。

許叔笑的合不攏嘴,頗為自豪的說:我家美美長大了要當明星的。

因為有了前兩次喪子的慘痛教訓,這次許叔對美美照顧更加細微,奶粉買最貴的,衣服買最好的,感冒發燒什麼的就往大醫院送,生怕再出什麼意外。在嬌生慣養的環境下,許美美出落成一個漂亮小女孩,五官好看皮膚雪白,看起來像個洋娃娃。

第一次上學的時候,許美美和班上同學打起來了,許美美抓破了另外一個小女生的臉,那個小女生哇哇大哭,許美美又扯了下她的辮子:要你和我搶玩具。

老師連忙把她們分開,打電話叫家長過來,老師對許叔說:這孩子脾氣有點壞,家長要多給她講講道理,讓她學會謙讓包容。

許叔紅著臉點頭,給另外的家長道歉。回到家後許叔對女兒說:美美啊,以後不要打其它小朋友了。

許美美憤怒的說:她和我搶玩具。

許叔說:那是幼兒園的玩具,不是你的。

許美美哇哇大哭,說:我先拿到的就是我的……

一看到女兒哭許叔就受不了了,嘆了口氣說:以後你喜歡什麼玩具爸爸給你買,保證比幼兒園的高級。

許美美聽到這話破涕為笑,撲到許叔懷裡親了他一口。

又過了幾年,許叔帶著美美來我家串門,讓我們兩個小孩自己玩,許美美看到我有一個水晶盒子很漂亮,一把搶過去擺弄個不停,我說:小妹,這是我朋友送給我的,你別玩壞了。

那水晶盒子是班花送給我的,我經常抱著它入眠的,看著許美美敲敲打打的我的小心臟跟著起起落落。

過了幾分鐘,我實在受不了了,把水晶盒子從她手裡奪過來,笑嘻嘻的說:小妹,你別玩了,除了這個不能給你,其它的你喜歡什麼我都送給你。

許美美撲過來,說:我就要這個我就要這個。

別看她個子小力氣還挺大,手指甲把我的胳膊抓的紅一塊白一塊,我被她那個蠻橫勁氣著了,把她推了一下,她一個不穩摔倒了,頭磕到了牆上腫了一大塊。

她發出雷鳴般的哭聲,大人們聞訊趕來,許叔連忙把她抱起來檢查傷口,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點像護犢的野獸,讓我有點害怕。我爸不由分說的給了我一巴掌,抽的我腦袋嗡嗡作響,我爸吼著說:你欺負妹妹幹什麼?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那一瞬我看到許美美在許叔的懷裡偷笑,笑的姦猾無比,但是轉瞬又變成了楚楚可憐的哭啼,摟著她爸的脖子。

問清楚緣由後,我爸把那個水晶盒子從我手裡拿走,遞給許美美,然後沖著我說:男孩子要這種東西幹什麼,送給妹妹。

許美美笑著接過水晶盒子,還用挑釁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我猛地跳起來把盒子搶回來,大力的砸在地上。

我吼了句:都他媽別玩了。

大人們都愣住了,許美美用力抓向我的臉,我感受到臉一陣火辣辣的痛。我怒不可遏的想給她一巴掌,卻被我爸一把扭住,一腳踹到牆角。

我爸給許叔說:我家這小子野慣了,美美,叔叔給你買個一樣的好不好?

許叔說:都是小孩子嘛。

話雖這樣說,寒暄了幾句後許叔拉著許美美走了,臨走的時候把門摔的很大聲,讓我覺得那個很親切的許叔一下子陌生了。

又過了幾年,許美美上初中了,到了愛美的年紀,每個月都要去商場買新衣服,那個時候許叔做生意虧了很多,乾脆就給人家去打工了,每個月累死累活只能賺個五六千。許美美卻從來不管這些,每個月都要買一套最新季的衣服,還有一雙大幾百的鞋子。

逛商場的時候許叔說:美美,這個月咱們就不買衣服了好不好?下個月爸爸再給你買。

許叔的愛人王姨也勸著女兒:是啊,我看這些衣服也不怎麼樣,乾脆下個月做活動的時候再買吧。

許美美不幹了,大聲說:你們真摳門,我們同學都穿這裡的衣服,我要是不穿,她們都不願意和我玩了。

聽到這,許叔只能咬咬牙去付賬,看著女兒心滿意足的笑容,心裡的擔憂也慢慢消散。

買完衣服,許美美說:我要吃肯德基。

許叔說:吃什麼肯德基啊,不健康,回家爸爸給你做好吃的。

許美美說:什麼呀,都好久沒吃過了,我昨天做夢都夢見這了,爸爸我想吃。

許叔嘆了口氣,陪她走進肯德基,點了一大堆東西後許美美只吃了兩塊雞翅就不吃了,撇著嘴說:有點膩。

許叔說:吃不下你就別點這麼多啊。

許美美撒嬌笑著說:我以為我能吃得下嘛,爸爸你吃吧。

許叔沒辦法,只能把盤子里的一堆東西狼吞虎咽的吃完,免得浪費錢。

那時候我正在讀高三,成績老是上不去,就破罐破摔的經常出去上網,有一次在街角碰到了許美美,她和幾個小女孩在一起,個個化著亂七八糟的妝,我過去說:許美美,你沒在學校上課跑出來幹嘛?

她對我翻了個白眼:你管得著么。

我說:我管不著,我告訴你爸去,看他管不管。

許美美懶散的說:去吧去吧,你覺得我爸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這時候來了幾個小混混,看起來都是初中生,其中一個手裡叼著煙把許美美摟著說:老婆,等了多久了?

許美美打了下他肩膀說:你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來。

我被他們的早熟舉動驚呆了,緩過神來的時候我一把拉過來那個小混混,那小混混還挺囂張,說:你他媽誰啊,找死啊。

三個小混混都圍著我,許美美笑眯眯的看著我,我也對她笑了笑,然後一巴掌就煽到那小混混頭上,他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我又一腳踹在他肚子上,那小子痛的涕淚齊出。另外幾個混混被嚇住了,拔腿就跑。

那幾個小姑娘發出尖叫,張皇失措的退在牆邊,許美美眼神惶恐,結結巴巴的說:你你你要幹嘛?

我打量了下她,才十二歲的小姑娘,化著一副亂七八糟的妝,穿著短到極致的裙子,還打著耳釘穿著高跟鞋,我捏住她的下巴,她痛的眼淚在眶里打轉,我咬著牙說:好自為之吧,小妹!

(下)

葬禮辦的很簡陋,來的人不算很多,看來許叔的人際圈子並不大。

我又一次見到許美美,在她爸的葬禮上居然穿的和野雞似的,雖然穿的黑色禮服,卻把乳溝露了出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是要參加什麼party呢。

她看到我後愣了愣,然後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說:劉兮哥,謝謝你,你能來送我爸最後一程,我爸在天之靈肯定會高興的。

我厭煩的甩開她的手,問:許叔呢?

許美美說:上午就燒了,天氣太熱了,怕遺體放久了會壞。

她的語氣很平靜,好像述說著一件和她無關的事一樣。我走到靈堂,看著桌子上的那張大照片,許叔的皺紋就像刀傷一樣布滿了整個額頭,看起來十分疲倦。我跪在照片前,磕了三個頭,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一陣風呼嘯而過,把我的身體吹向那張照片。

照片里的臉開始生動起來,許叔,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往事,在大風中,又慢慢的清晰了。

那天晚上許叔怒氣沖沖的來到我家,質問我爸為什麼我要打許美美,許叔是個很少發脾氣的人,但是發起脾氣來異常可怕,他脖子上的青筋暴出,眼睛也血紅,大聲說:把我家美美下巴都捏腫了,美美到現在還哭呢。

我爸把我從房裡揪出來,問我怎麼回事。

我真誠的說:許叔,我是為了她好。

許叔氣的發抖,說:你把她打成那樣還是為了她好?

我說:她逃課在外面玩,還跟一群小混混在一起,和人家勾肩搭背的。

嗡的一聲,我的臉側向一邊,我爸吼著說:別亂說,美美才十二歲,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許叔直直的看著我,他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慄。

我吐出一口血水,走到許叔面前說:許叔,信不信由你,但是你真的該管管美美了,再這樣下去,她就廢了。

許叔突然抓住我的領子,手指不停的顫抖,許叔吼著說:你再亂說……你再亂說……

事情怎麼結束的我忘記了,我只記得從那次以後,許叔就再也沒來過我家。

許美美的購物慾越來越大,到了高中後開始買名牌包包,精緻的首飾,許叔的工資已經慢慢負擔不起了,只能白天打工晚上再去夜市攤賣燒烤,一晚上最多睡三個小時。

許叔老的很快,頭髮白了一大半,看起來像個衰弱的老人。

高二的時候許美美對許叔說:爸,明天的家長會你別去了。

許叔說:為什麼,你班主任今天才和我打完電話。

許美美吃了口菜說:你隨便找個借口,就說老家有事,別去了。

王姨說:那我去。

許美美皺著眉頭大聲說:你們都別去!

許叔試探性的問:為什麼……不讓我們去?

許美美把碗一摔,哭著說:人家的爸爸都是開著寶馬賓士,人家的媽媽都穿著幾萬塊的衣服,你們呢?我們同學都知道你們晚上賣燒烤,不知道笑了我多少次了。

許美美越說越氣,把頭埋在手臂里嚎啕大哭。

許叔茫然的望著痛哭的女兒,眼淚,也從滄桑的眼角往下淌,那一瞬間,他好像更蒼老了。

那天晚上許叔正在擺攤,幾個警察過來了,說:你是不是叫徐長青?

許叔點點頭,問有什麼事。警察說:有幾個人吃了你這裡的東西上吐下瀉,送去醫院了,我們過來調查一下。

許叔緊張的爭辯:不可能啊,我這裡的東西都很乾凈。

警察說:我們要調查一下,你先收攤,我們要檢查食材。

結果是許叔為了賺錢,居然用地溝油和死豬肉,警察把他關了一宿,罰了幾千塊錢,警告他不能再擺攤了。

許叔疲倦的回家,許美美說:爸,家裡沒牛奶了。

許叔用盡全力擠出一絲微笑:我晚上給你去買。

許美美嘟著嘴說:你現在去買嘛,沒牛奶我早餐怎麼辦呀?

許叔請求:今天先別喝了好不好,我想睡會兒。

許美美用白嫩的胳膊推著許叔:哎呀老許,不要那麼懶了,去超市買一箱回來,快去快去。

許叔嘆了口氣,下樓去超市買了箱牛奶,上樓梯的時候一趔趄,從樓梯滾了下去,摔的滿臉是血,牛奶被他全部壓爛。許叔爬了幾下沒爬起來,看著外面陰沉的天空,他哭了起來。

生活,到底有什麼意思?

血順著他的額頭流到眼睛,許叔哭的越來越大聲,他一巴掌一巴掌用力煽著自己的臉,整個人看起來很瘋癲。

許美美下樓的時候看到了這一幕,她被嚇住了,輕輕的靠過來說:爸爸,你怎麼啦?咦,牛奶全部摔壞了。

許叔看到許美美後平靜了下來,他抹乾凈自己的臉,啞著嗓子說:美美,爸爸是不是個沒用的人?

許美美說:不是啊。

許叔說:爸爸賺不了大錢,給不了你優質的生活。

許美美說:爸爸你別這麼想,我不需要什麼優質的生活,和其它人一樣就好了,我只是不想被人家嘲笑,說我是個窮光蛋。

許叔摸了摸她的頭,說:上學去吧,快遲到了。

許美美在牛奶箱里找了一盒沒壓爛的,拿上就快步下樓了,她甚至忘記了扶她爸爸起來。

第二天,許叔去了外地打工,做著最苦最累的活兒,每個月給家裡打一萬多塊錢,許美美個子長高了,因為相貌不錯被很多男生追求,她的擇偶標準是:可以丑,但必須有錢。

某個富二代憑著幾個限量版包包拿下了她,三個月後把她甩了,不理會她的苦苦挽留,富二代說:我們緣分盡了,分開吧。

許美美氣憤的說:你當時追我的時候不是挺來勁的嗎,現在怎麼這樣?

富二代說:大家都是玩玩而已,何必認真呢。

許美美說:去你媽的,要玩你怎麼不回家找你媽玩呢,你要對我負責。

富二代一巴掌甩過去:臭婊子,裝什麼真愛,你還不是看中我的錢,滾!

許美美撲上去要和他廝打,又被一腳踹開。

兩個星期後,許美美髮現自己懷孕了,火急火燎的給許叔打電話,許叔問:美美,怎麼了?

許美美說:爸,快高考了,我想買幾套資料題。

許叔說:前幾天不是剛給你打了五千么?這麼快用完啦?

許美美說:上個星期我發燒了,去了趟醫院。

許叔著急的問:怎麼就發燒了,好了沒有?

許美美說:現在沒事了,爸,你再給我打點錢吧,我想考個好大學,這些資料題都是模擬題,對提高成績很有幫助。

許叔愣了幾秒鐘說:美美,我明天晚上給你打錢,你放心,爸爸就是砸鍋賣鐵都要讓你上好大學。

掛掉電話後,許美美長吁一口氣,拿出化妝盒描起眉來。

第二天晚上,她沒等來匯款,等到的是她爸爸的死訊。

骨灰盒入土的時候,許美美突然哭了,眼淚大滴大滴的砸到地上,她哭的很誇張,不知道是出於真情還是假意。

(End story)

許叔走在陌生的街上,突然被兩個年輕人攔住。

兩個人都紋著身,眼睛血紅,其中一個黃頭髮用匕首抵住許叔的肚子:大叔,借點錢用用。

許叔下意識的捂住錢包:我……沒錢。

那個人聳著鼻子,看的出是毒癮發作了,他大力的用手去拉許叔的口袋,許叔渾身顫抖,一把打開他的手拔腿就跑,那兩個年輕人從後面撲過來。

許叔覺得後腰一涼,劇烈的疼痛隨之而來。

許叔把錢包死死的抓在手上,對著兩個匪徒乞求:求求你們,這是我女兒的學費,我求求你們……

黃頭髮瞪著眼吼:放手!

許叔喃喃自語:這是我女兒的學費啊……

黃頭髮一刀劈下去,許叔慘叫一聲,血像自來水一樣從手腕流出來,另外一個匪徒有點嚇住了,哆哆嗦嗦的說:別別別出人命啊。

黃頭髮咬著牙說:這死老頭子太他媽倔了,讓他跑了肯定去公安局舉報我們。

另外一個說:那……咋辦?

黃頭髮深吸幾口氣,一刀就插在許叔的脖子上,許叔悶哼一聲,眼睛像魚一樣禿了出來,死死的盯著面前的兩個匪徒。那兩個人也被嚇住了,拿起錢包連滾帶爬的跑遠了。

晚風慢慢的吹過,許叔看到了星空,比往常要清晰很多,星空慢慢的模糊了,許叔覺得自己慢慢的被抽空了,身體越來越輕,慢慢的在往上飄。他好像看到了一張笑臉,是自己女兒單純無邪的笑臉,她笑著說:爸爸,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過了半小時,接到報警電話的警察趕到,發現了一個人渾身是血的躺在牆邊,脖子上有個嚇人的傷口,奇怪的是死者臉上卻帶著欣慰的笑容,沒有人能做出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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