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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融入大城市生活嗎

我還在上海時的某夏天,鄰居有個小哥入住。北方人,五大三粗,紅臉膛,頭髮剃得幹練如板刷,在小區樓下停了輛改裝過的自行車。說話略帶口音,但憨厚。

「我送水的。」他說。

他能在自行車上,掛起數量匪夷所思的飲用水桶,乍看去,如在一根筷子上掛一籃蘋果;他臉容易紅,上了自行車,發著狠,嘿哧嘿哧地一發力,就動了。

他來了一個月後,家裡多了兩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我如何得知的呢?因為他家裡,習慣開著門。如此,樓道里便常聽得見他家裡孩子的哭鬧、女人的慰藉聲。

當然要招人非議了。平時在家閑居,火力十足的上海老阿姨鄰居,自然要去訓誡。老阿姨說上海話,鄰居女人說家鄉話,你說東我說西,接不上榫,只好乾瞪眼。鄰居里有促狹的,就上黑手了:給鄰居小哥停在樓道里的自行車撒氣。

於是我勸他了:「門平時還是關上比較好。」

看他不解,我加了幾句解釋:住在鄉下,也許習慣大開著門,敞亮,通風,但在城市裡,孩子哭鬧聲傳到公共空間,鄰居不會太高興;大夏天,常開著門,家裡奶粉味之類也會飄在外面;你呢,家裡開後窗,怎麼都行,門,平時還是關著;若嫌熱,我這裡有個小電風扇,你拿去用好了……

然後,果然就好多了。

鄰居一家於是很感謝我,家鄉送來桃子了,還洗凈了一盤來送我。既然成了鄰居,免不了聊幾句。到後來,也熟到了這地步:「我要去購物,順手幫你帶點東西回來?」「好好!」

於是偶爾也會聊幾句。

鄰居小哥說,他原來是在鄉下做磚胚的,託了七大姑八大姨拐彎抹角的哪個遠房哥哥,讓他來上海,當送水工。累歸累,掙的錢多些;自己先到一個月看看,再把孩子和媳婦都運來了。

大概是認識之後三個月吧,我幫一個朋友做課題,於是那天順嘴問了句小哥:

「你能融入上海的生活嗎?」我說。

他看著我,愣了愣。我發覺自己說了句書面語,於是琢磨了另一個句子。

「除了好掙錢,你還喜歡上海哪兒啊?」

「看電視。」他興緻勃勃地說,「哪裡都可以看電視,坐公共汽車,在飯館吃飯,都有點事看;我家裡看電視,收不到上海那麼多頻道;還有啊,小公園。」

所謂小公園,是指小區後面的一片公共綠地,帶幾個鍛煉器材。鄰居一家常在那裡玩耍,鄰居小哥樂滋滋地盪鞦韆,像個孩子,他媳婦就抱著孩子,笑著看他。

「逛逛小公園,看看電視,吃吃外賣,蠻開心的。」小哥如是說。

去年夏天,我頸椎不舒服,在巴黎十三區找,找到個私人按摩館。門口用中文法語各貼一行標語,當家的大姐坐在裡面玩手機。

我進去了,她看看我,先用法語問:「你是中國人嗎?」

「是。」

「哎呀好啊,」她用東北口說,「那就可以敞開說了。我跟法國佬,就要說這是中國氣功按摩;咱們自己人,都懂。你是要拿肩還是怎麼地?」

「頸椎有些不舒服。」

「好坐下,我給看看。」

大姐很愛聊,按摩時問我介不介意聽點什麼,我請她隨意,於是她播開了一個視頻——20世紀90年代的央視春晚小品集。她聽黃曉娟和趙本山,聽得津津有味。「聽這個沒事吧?」她問。

「挺好的,」我說,「聽著挺喜慶,跟在國內過年時似的。」

「可不是。」她很高興,「我就愛聽這個,覺得跟回了老家似的。可有很多中國人就不愛聽,真是忘了本。」

我後來每次去,都看見大姐敞著門坐著,時候長了,她也樂意聊幾句。說,老家是遼寧盤錦,後來去南方嫁了人,跟著老公過來法國,但老公哎一言難盡,於是就自力更生,先是去中餐館當過廚子,後來因為有點手藝,開了這個按摩店,幫人正骨拿肩做做按摩,有時也幫一個福建鄰居:背著器械,去修水管。

「還習慣法國啊?」我說。

「也沒啥習慣不習慣的,過得挺好!」她說,「我就只會幾句法語,續居留啊,跟房東打電話的時候用用。」

她每天大概開店按摩四小時。其他時候,逛街,溜達,跟一群華人姐妹歡天喜地地打牌打麻將,誰打輸了,誰叫份越南粉外賣。偶爾去老華人酒吧,去跟一群老廣東賭馬。

她的另一個興趣,是看越南館子里播的配中文字幕越南電視劇,或者中文配音老港劇。看電視嫌不夠,買碟,買一大堆。

「要是下次你不介意,我就邊按摩邊放老港劇了!」她有一回這麼說。我說挺好啊,「要不現在就直接播得了!」

趙老師是位藝術家。瀋陽人。在巴黎從事當代藝術,嫁了位法國先生。人在巴黎,並不妨礙她對瀋陽的愛,因為馭夫有道,先生會張嘴,來一段標準東北口:

「我是瀋陽人,我叫諾曼!」

簡直給人感覺,扔塊手帕過去,他就要接段二人轉了。

趙老師平時,自己畫畫,偶爾策展,也開班收徒,自己做做行為藝術。不忙,挺快活。

在趙老師的某次行為藝術展會上,我認識了另一位上海先生。他住在聖丹尼一帶,家裡陽台看得見塞納河與埃菲爾鐵塔,言談間,會流露上海腔,但承認上次回上海,也已是2010年世博會了。「現在回去看,上海都不認識了……也不一樣了。」

他生在石庫門裡,說到上海,便回憶起五加皮、德興館、大光明電影院,以及姚慕雙、周柏春二位先生,甚至還有20世紀80年代,外灘某商廈門口擺的真人大米老鼠造型。所以,他現在更習慣在巴黎住,習慣在巴黎當老師。

「倒不是說現在上海不好,只是現在回去,反而什麼都不認得了。」他搖搖頭。

巴黎十三區陳氏超市斜對面的燒臘店,剁鴨子的師傅,說他出生在廣州,只會廣東話、法語和一口堪堪能聽懂的普通話。剁鴨子到最後,他會問「脖子要?送給李。」然後自嘲地笑笑,「送給李,送給泥……你。我發不好啊。」

他上次回廣州,是2004年了。家裡還有親戚,拉他去看天河體育中心,「好大呀!」他繪聲繪色地舞手,然後搖搖頭,「但是其他我就不認識了!」回到巴黎十三區,他覺得自在些。左鄰右舍是越南菜和潮汕茶館,對門的酒吧,一群老廣東在看賽馬下注,聽許冠傑和梅艷芳。他覺得自在,「這裡比我老家更像廣州呃!」

世上有一種錯覺,是說給那些他鄉遊子聽的。

叫做:「還是留在家裡好啊!你去了大城市,沒法融入當地主流生活!」

彷彿,融入主流生活,是極必要的,彷彿若不如此,便永遠遊離於主流之外。

可是……什麼是主流文化主流生活呢?

跟當地大多數人過一樣的日子?但是真在大城市生活過的便明白,比如你在上海,長寧的人過長寧的日子,普陀的人過普陀的日子,靜安的人過靜安的日子。比如你在巴黎,十三區的、十一區的可能隔一條河,日子就有不同的過法。住在西岱島的人和住在馬黑區的人,又不是一樣的生活。哪種算是主流的生活呢?

——白天黑夜都去逛外灘或是看鐵塔,那在上海或巴黎本地人看來,才是真外地人做派。

——每天都去逛久光恆隆老佛爺巴黎春天?這樣的本地人,也不多。

在2016年,越是大城市,越沒有固定的「當地主流生活」可言了。

進一步,如果一個外地人不融入主流文化生活,會有什麼惡果呢?

似乎也……沒什麼。實際上,我一直認為上海最接近日本處,大概就是:除了少數拿土著當優越感的弄堂阿姨會對你的生活在意,其他時候,你干點什麼,沒人會挑三揀四。歐洲的大城市,更是如此了。

更進一步:留在故鄉的話……就融入故鄉的主流文化了嗎?恐怕也未必吧。

還是僅僅是:留在故鄉,可以保持一個身為土著的安全感,好更融入自己的家庭呢?

所謂「一種主流文化一統江湖,可以拿來劃分等級」的時代,隨著互聯網時代崛起,其實多少已經過去了。土著居民用本地文化居高臨下歧視外地人,則是鄉村時代的積習,當下如果還在城市裡留存,多半也是固步自封的小市民習慣。這種思維,其實隱含著:

「你不是本地人,你要挨排擠;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要盡量和別人一樣。」

但2016年,互聯網時代了,移民時代了。真的還有一種「你非融入不可,不融入就要挨排擠」的,所謂「主流文化」嗎?

事實是,這個時代,幾乎每個人都生活在別處,而每個別處,都未必再屬於本鄉本土。

無論國內國外,稍微開放一點的大城市精神,不再是本地人或土著掌握的了。在國內,有些城市還保留著其悠遠美好的本地文明,但更多如深圳、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其城市文明話語權,已逐漸歸到他鄉遊子之手了。

越是開放的大城市,越是如此。

我的鄰居小哥也許永遠學不會地道的上海話,聽不懂上海滑稽戲;那位東北大姐,也許永遠沒法學一口地道法語,住到馬黑區去。趙老師繼續在巴黎說她的東北口;燒臘師傅繼續將巴黎華人區當他的老廣州。他們都沒有融入到所謂「本地主流文化生活」,但這些,並不妨礙他們在廣袤的天空下,看電視、逛綠地、打麻將、看電視劇。

這個時代,不再是「哦喲他們是外地人我們不接納他讓他們自己死去」的時代了。他們有職業,他們有自己的樂趣,過他們自己的生活了。城市本來就是各色資源的彙集之處,他們提供資源,然後享受城市生活的各色福利,自得其樂。

因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他鄉遊子。而世界真的已經變得很大很大。大到容得下所有的他鄉遊子,容得下那些並不融入當地文化,也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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