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不簡單

老孫是我見過的最拚命的人。明明已經過了退休的年紀，他還是要拎著公文包，被人群推搡著走進寫字樓，和小白領搶飯碗。

我並不十分了解老孫，但周末天氣燥熱時，他會穿上拖鞋，捏著幾片西瓜，坐在小區的陰涼長亭里，和我聊上幾句。

老孫有一個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孩子。和許多父親一樣，老孫覺得自己這一生最驕傲的事兒，就是看著孩子從穿開襠褲的娃娃，成為獨當一面的男人。

老孫對別人很寬容，對自己要求卻很高，18歲那年，他就參加了工作。辦公室里不乏渾水摸魚的老油條，但老孫從沒想過要偷懶。按他自己的話說：我見過凌晨各個時間段的月亮。

「最拚命的一次，是三天三夜沒睡覺，滿地都是煙屁股。」老孫伸出三根手指晃了了晃，哈哈大笑，很是得意。我努力想像著老孫年輕時伏案疾書的樣子。

年輕那會兒，老孫在事業上一片坦途，但感情上並不順利。半封閉式的工作環境，七八個月才能出來透幾天氣，和蹲監獄沒什麼區別。二十好幾的人，感情史一片空白，爹媽有些著急了。

老孫不以為然：感情這種事，不能強求嘛。

幾年後，在媒人的牽線搭橋下，終於有位姑娘看上了他。

老孫是真喜歡這姑娘，拉著她的小手在街上招搖過市，用自己不高的薪水給姑娘買棉花糖、爆米花，去放映廳看新奇的電影。

見不到老孫時，兩個人就互相寫信，姑娘告訴老孫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等你出來之後娶我。

老孫很無奈：我這是工作，不是坐牢啊。

後來老孫成了領導，有了更多的自由時間，他終於把姑娘接到了身邊。幾個月後，姑娘披著紅蓋頭，踏著小碎步，在鼓樂齊鳴的艷陽天里，進了老孫的家門。

給我講這段故事時，老孫總會跑回家，在一個泛著紅斑的皮箱子底下，找到當年他和姑娘的結婚照，指給我看。

照片里的老孫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一頭濃密的黑髮高挺亮直，側身摟著姑娘的腰。姑娘笑得很甜。

婚後第二年，老孫有了孩子。聊起他做父親的心情，老孫擺擺手，說自己不記得了。我仔細翻看他的相冊，自從孩子出生之後，老孫收藏的照片就從情侶的恩愛秀，清一色變成了孩子的寶寶秀。

孩子在他心裡的分量，應該很重吧。

十年如一日。在時間的沖刷下，老孫從拉著姑娘小手滿街溜達的文藝青年，變成了額頭有些皺紋、不怒自威的中年人。

這一年，他40歲。

都說四十不惑，但老孫40歲那幾年，卻是他最為迷茫與黑暗的一段時間。他離開了原單位，雖然每月都有一筆退休金，但他覺得自己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頭，毫無希望。

老孫想做出些改變，他打算做律師。他買了和自己身高相當的法律書籍，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懸樑刺股、夙興夜寐。

第一年律師考試，他失敗了。第二年再戰，又沒能通過。第三年9月，當從考場緩緩走出時，老孫知道，自己的律師夢徹底破碎了。

生活就是這樣，它不在乎你曾經攀爬過多少座懸崖峭壁，它只關心你能否成功登頂。

老孫沒能登頂，成王敗寇，三年的努力打了水漂。

他的家庭也出現了問題。

先是自己年逾七旬的老母親突然住院，拚死保住一條命，身體卻大不如前。老孫在病床邊護著母親，眉頭緊鎖、一言不發。面對高昂的醫療費清單和其他兄弟事不關己的態度，老孫只能借錢。

孩子也不像以前那樣聽話了。青春期躁動的荷爾蒙，讓老孫的金玉良言變成了孩子眼裡的陳詞濫調。

終於有一天，老孫與孩子又因雞毛蒜皮的瑣事爭吵起來。孩子摔了東西、說了些狠話，幾年來積攢的委屈，化作怒火衝上老孫的頭頂。他想扇孩子的耳光，但巴掌還沒到，眼睛先模糊了。

他摸了摸臉頰，潮濕與冰涼的感覺。

老孫說，那是他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掉眼淚。

老孫肚子里有些墨水，律師做不成，就去當個寫字的吧。他開始應聘文職類工作，雖然辦公室的人際關係比老孫先前的單位複雜得多，但他從來都是只做事，不害人，倒也站穩了腳跟。

幾年之後，孩子青春期平穩渡過，不再和老孫爭吵，還考上了一所好大學，老孫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那段日子，孩子教了老孫不少新潮的歌，沒事就哼唱幾句。

老孫還學會了上網，在孩子面前蹦噠出些時髦的網路用語，逗得孩子咯咯笑。

有次和孩子通電話，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孫忽然發起了感慨。

他和孩子說，我不求你有多大出息，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明白在你最絕望的時候，有家人的支撐是一件多麼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我想，老孫應該是有資格說出這句話的。

時間的利刃曾對老孫造成的印記，很難被輕易抹去。年輕時頻繁熬夜、推杯換盞，讓他的身體留下了許多後遺症。

但年過六旬的老孫卻說，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開心過。說這話時，老孫的眼裡閃著光茫。

我抬頭，對上了老孫的視線。我知道，我的眼裡此刻也一定閃著和老孫一樣的光。

「爸，天快黑了，我們回家吧。」我輕快地拍拍老孫的肩膀。

老孫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他年輕時的照片裝入口袋，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朝前走去，一如20年前他抱著我大步流星的樣子。

今年的父親節，我陪你一起過。

這句話，我沒說出口。但我知道，老孫心裡一定明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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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我的私人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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