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川 | 高級日本料理新浪潮
說到現在城中最火熱、最具話題度、最在舌尖上的超高級料理店,非【松川】莫屬。
主理人松川忠由,出身関西,在滋賀名店【招福樓】工作17年後(17年啊!壽司之神的徒弟都只修業十年呢!)來到東京二星名店【青草窠】擔任廚師長,2011年在東京赤坂獨立開店,同名料理店一開業即成為當紅不讓的話題餐廳,熱度持續不下。
由於餐廳採取完全介紹制+完全預約制,高高的逼格與門檻吊足了人們胃口,開業五年,仍然有大批大批大批的饕客翹首以盼求得預約一訪松川。
而要說清楚松川,首先我們來八一八日本料理的歷史、版圖與格局。
說到日本料理,祖宗在関西。
為什麼在関西呢?因為日本料理最奠基的成分——出汁,也就是高湯湯頭,這個概念是室町時代產生的。室町時代的首都在哪兒?京都。
出汁的出現,可以說標誌了從此世界料理史上多了一塊日本版圖。出汁孕育了整個日本料理文化。不喜用油的日本料理,沒有出汁不成菜。懐石料理的前身——本膳料理,就是隨著出汁的出現在室町時代發展起來的。後來才在江戶時代衍生出了懐石料理(茶懐石),會席料理(我們常說的懐石其實多為會席料理),以及割烹。
所以說當今日本料理的版圖,不能不提京都。料理人的出身更是有講究。在日本,料理人要是沒有師出名門,沒有在響噹噹的名店修業過,恐怕一輩子都要矮人一級。而源其根本,市面上的頂級和食料理人,沒一個不是從京都修業過來的。【吉兆】、【美山荘】、【たん熊】、等京都的高級料亭,源源不斷地向外輸出頂級料理人。其中,位於滋賀県東近江市的超高級和食店【招福樓】,更是一大鼻祖。要是把在其修業過的名料理人都羅列出來,二星的,三星的,恨不得佔了日本料理界半壁江山,摘星如摘草。
招福樓本店(圖片來自網路)
比起関西地方的一片混戰,東京戰區則顯得單一得多。
因為在東京,有個祖師爺般的【京味】存在,簡直是東京高級和食界中的少林寺。東京那撥最火、最難訂、最受城中那群最挑剔的饕客們追捧的高級和食店,くろぎ、もりかわ、星野、井雪、と村、車力門ちゃわんぶ、笹田……這些哈佛選手們全是從京味畢業的。」京味修業「四字宛如有佛光加持,出來一個火一個,你都不能想像要訂到這些店的位置有多麼困難。。
直到松川的橫空出世。
直接撕開了由京味系充填的東京版圖。招福樓系在関西再怎麼成功,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弟子能在東京分一杯羹,松川終於做到了。
簡直是劃時代的意義啊,寫完這奮鬥史我都想替招福樓哭了。
松川成功地把京都的美學摁進了東京人的心裡。
它凝聚著現在潮流的審美,代表了這個時代和食的最高境界。
京味系在味覺及地位上無疑是登峰造極的,但京味系有一個最大的缺失就是空間感的審美。走進京味也好,くろぎ等店也好,更像是一個嚴肅的料理場。
高窄的椅腳,拘束的座位(我真是不得不吐槽他們的椅子,每一家都難坐得像在同一個店買的),一堆鍋碗瓢盆的吧台,這是京味等東京的高級割烹店最常見的景象。光是看到那吧台,已經和空間美三個字失去聯繫。
即便不是京味,其他三星或名店,也鮮少能達到松川的審美高度。
選擇在赤坂ステラハウス獨立開店,就足以說明松川的審美了。(能夠拿下這個立地,本身就非常厲害。)
那種空間美,只在京都,尤其是祇園的少數料亭能感受到。有一種,暗暗流動的,漂浮在空氣中的,靜物般的美。
松川把割烹的美髮揮到了極致。(圖片來自網路)
割烹,即板前料理,是日本料理史上繼懐石後的又一大革命。
割烹,是割主烹從的略稱,意為「以割(刀切)為主導,以烹(烹調)為從屬」。是日本人在明治時代,得益於保鮮技術的先進,強調錶現料理人處理鮮魚/刺身時刀功的料理形式。
而在現代,更是把這種對料理人表達崇拜的料理形式發揚光大。【吉兆】那種懐石教科書般的精美料亭固然美,但難免顯得迂腐。隨著料理人技藝的發達,做好了拿個托盤穿過長長走廊才端上來吃的懐石料理,顯然已經無法滿足料理人炫技的要求。
人生嘛,timing總是很重要的。
現宰現做現吃,講究爭分奪秒的時機感。要讓你把食物放進口中時,正好呈現食物狀態的最高峰。計算這個分寸,這是現代高級割烹的精神。
而高級料理人之間的廝殺,則是建立在這個技術層面之後,關於天賦的對決。
任何事情,拼到最後,無非就是拼天賦。
而天賦,無非是拼完技術,拼完努力,拼完體力,最後,拼審美。
我們常講頂尖精的料理,有sense,這個sense,說白了就是審美。
你研究過多少種食材搭配,能駕馭多少搭配,就能給食客帶來多少驚喜。
當然這都是建立在好吃的基礎上的。
有些店子也好吃(常見的套路是非常好的食材+及格線上的技術),但是sense啊,真是一塌糊塗。完全不曉得料理人想表達什麼。
今天我們就好好來談談審美。
松川的表達特別好。
尤其在食材組合上,這是最考天賦的事。
與京味的複雜、多層次、陽剛的料理風格相比,松川的料理,更加簡潔、纖細。
如果料理也分陰陽,松川一定是非常girly的那一派。
松川從來不做過多的選擇,料理大多由一到兩種食材組成。
這是很令人欽佩的事。
根據邊際效應遞減規律,當投入資源達到一定飽和點的時候,效用比例會越來越小。換句話說,每一個單位的產出需要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源才能生產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美味的料理,通常組分都是很複雜的。每一種食材能帶來的愉悅上限只有那麼多,只有摻入更多的料理組分,才能源源不斷地讓人覺得好吃。料理的層次感就是這個原理。
法國菜通常使用多種食材展現風味,不斷衝刺味覺上限。(圖片來自Quintessence)
反過來,要達到同樣的美味程度,食材卻只選擇一種,那就需要極強的功力加深表達。通常選擇的食材需要非常高質,佐以極其繁複的工序,拉深料理的深度。別人用十個硬幣疊起來的高度,你要用一個硬幣完成。
松川走的就是後者的路線,而且風格極其統一,每一道料理都貫徹這個主旨。
十一月的カワハギ。
松川做刺身,只選擇一種食材。
特別知道自己要什麼。
這是我最欣賞的職人態度。
有些店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什麼流行做什麼。而我認為一個頂尖的店,首先要求料理人有概念,有強大的主觀。並有技術,把概念通過技術表達出來。要特別有主心骨,不能被流行帶跑偏。
食材組合,特別能看出一個料理人的眼見與野心。
比如くろぎ的刺身,就是一堆。不知所謂。
(我認為くろぎ就是那種原始的好吃但並不怎麼有審美的店。)
比如滋賀名店【しのはら】,沒sense的代表(鄉下的名店多有這個問題,說明生存在國際化都市中多麼重要,競爭多麼重要)。
一個盒子里裝了起碼六種魚。首先,味道會竄;然後,感覺自己像在吃農貿市場,不禁使人思考:「料理人在這裡有存在的必要性嗎?」。
還有更沒審美的,比如【さわ田】。抱歉沒有圖。
拖羅+海膽+魷魚放在同一個碟子里,酢橘+鹽+醬油放在另外一個碟子里,告訴你,隨便沾,想怎麼排列組合怎麼排列組合。
我就WTF了,你的主張在哪裡?這不是高級自助餐。
松川也會做豪華食材的疊加,通常是兩種。比如十二月,用的是海膽+白子;夏天通常選擇海膽+鮑魚。
然而就是有高潔感。
很克制,絕不會再往裡面扔條龍蝦,又加這,又加那的。
且不說上圖中海膽與白子分別都處於一種多好的烹調狀態(看那白子絕佳的膨脹感,代表著非凡的烤功與控溫技術;海膽的顆粒清晰,非常頂級的拿貨能力),能把豪華食材糅合得這麼好的,東京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光芒太鋒利的豪華食材,比如海膽鮑魚龍蝦松露鵝肝魚子醬這類的,風頭過於強勁,常常一山不如二虎。而只有極小數的可能性,可以遇強則強。這需要料理人的功力,把兩者hold住,通常使用醬汁來銜接。
法國人常講醬汁是料理的靈魂,其實萬變其宗,日本料理也一樣。好的出汁,好的調味,是頂尖料理人必須的兩把刷。
那些技術層面都不過關的,根本不配談審美二字。
說到審美,不得不提去年秋天這一碟海鼠子。
(註:海鼠子是海參卵巢的干製品)
造型之美太令人震撼了。
海鼠子這麼丑的東西(說到底他連臘香腸都不如啊)都能表現得如此高潔。清澈如水的出汁,煮至透明的蘿蔔,器皿同樣選擇純白的內碗,用三種層次的「白」襯托海鼠子,如藝術雕塑一般。
要知道,海鼠子趟在碟子里通常就只是這個鬼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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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青華こばやし】
下一個月再去松川,升華成這個版本了。
撇開造型不談,這道料理的技術含量可也驚為天人。
出汁純凈得跟水一樣,想必是用了純度很高的原料去熬,否則不可能這麼清澈。更誇張的是,筷子把蘿蔔劃開的時候,甚至都不出現渾濁,到最後,出汁仍然乾淨得見底。說明蘿蔔本身的質量很好,纖維乾淨;煮蘿蔔時,水分與溫度的分寸把握得很精細,沒有破壞分子間的張力。
像我們常說蘿蔔煮泡了煮發了,就是破壞了其組織原本的結構,壞掉了。
還有一個類似的審美,烤烏魚子配蘿蔔泥與煮年糕。
烏魚子作為傳統下酒配菜,地位基本就跟榨菜一樣,永遠是端一個小碟上桌的。
很多料理人圍繞烏魚子做文章,無非是曬得干一點還是濕一點,生吃還是熟吃的選擇。
比如【鮨さいとう】的烏魚子就是非常濕潤的,粘度很高,也是很有特點的風味。但仍然只針對口感本身下功夫,沒有搭配。
可松川把烏魚子放在了熱熱的蘿蔔泥上,簡直像榨菜找到白粥一樣溫暖,極細膩。熱氣逼出烏魚子的香味,口感上更是利用纖細的蘿蔔泥舒緩了烏魚子的暴烈,使其氣質圓潤起來,更貼合松川的整體料理風格。
說審美,真不只是擺盤要如何好看。審美之於料理人,就是看他怎麼駕馭食材。
說到食材,松川從初夏到晚夏,提供了整整五個月的香魚。而這些香魚,個頭幾乎都一樣大。
為了什麼?好看。
這是松川本人給的答案。
大概頂級料理人都有這種近乎偏執狂一樣的追求。五個月,從幼魚吃到帶卵,個頭卻要保持一樣的大小。這種微小的事情,除了料理人自己,或者極為頻繁造訪的客人,又有幾個人能察覺到?絕對是料理人完美主義傾向的自我滿足,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得其樂。
自虐的事情,松川絕對沒少做。
比如一年四季常備的甜點——水羊羹,把豆沙一遍又一遍用水細細的洗過,最後沉澱製成水豆沙。是為了追求極其卓越的豆沙品質,以及無上的絲滑感。日語中有個詞叫做「丁寧」,譯作中文是細心的、恭恭敬敬的、鄭重其事的。完美地傳達了這碟和菓子的奧義。
在細節上猛下功夫,很多廚師不是不想做,是沒時間做。像這樣繁雜的工序,極耗費時間,還得要手工,不是扔進烤箱我再去準備下一道的那一種。
像松川這樣還開午間的餐廳,想必料理人每天的休息時間少之又少。側面說明該餐廳的operation做得多好,否則肯定時間不夠用。(像次郎那種operation程度接近完美的級別的處理,據我所知徒弟們每天工作都超過12小時,可想而知松川可以休息多久了)。
日本的料理人,真的很拼的。
還能做到這種自虐級別的,一個是傳奇餐廳Fogliolina della Porta Fortuna的主理人,鬼才廚師小林幸司(能夠一訪Fogliolina della Porta Fortuna是我最自豪的經歷,比noma japan自豪一百倍);還有一個是三星餐廳Quintessence的主廚岸田周三。這又都是後話了。
如果硬要說松川在哪裡主張性沒那麼強,就是最後的米飯了。四款小菜,隨你選。
說是主張性沒那麼強,其實也挺有自己的堅持的。
配米飯的四款小菜,一直沒變。尤其那標誌性的山椒小魚,是從【青草窠】時代一直沿襲下來的。
松川做米飯的性格,反而特別能看出主廚的野心有多強。
絕絕絕大多數的日本料理店,米飯都是應季節的,鯛魚飯、鰻魚飯、螃蟹飯……因為米飯這個東西實在太蒼白太單薄了。堅持走不變的路線,食客一厭倦,便難以在激烈競爭中存活。能活下來的,最後一定變成傳奇,比如京味。
還有一個地方讓我覺得松川特別可怕,是他成長的速度特別快。
去年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一直在吃松川。除了不在日本的兩個月,每個月都去試試他有什麼新變化。
2014年,松川的夏季經典前菜——蒸鮑魚配海膽,還是上圖的樣子。當時我覺得這兩個食材個性還是太強烈,組合得並沒有那麼好,仍然造成口腔里的衝撞感。
而2015年,它變成了這個樣子。
看到了嗎,就是那一點點的秋葵,整道料理的靈性就出來了。猶如哈利波特得混血王子之魔葯靈性一般。
加入秋葵泥後,醋凍的酸性也做了一些弱化,修補了口感不夠圓融的缺點。
這就是我說的,研究過多少搭配,能駕馭多少搭配,就能帶來多大驚喜。
以至於,我特別期待今年夏天,會再出現什麼變化。
其實客人是很容易審美疲勞的,同一招可以用一二次,但不能用第三次。必須在客人厭倦之前,就給他換新的。料理人每天花大量時間在研究料理上,就是靠他來引領大眾的審美。如果你的審美低於大眾,大眾立刻就有充足的理由不喜歡你。
一個劃時代的店,能成為傳奇的店,必須要有這種審美能力。
如果只是隨波逐流,大眾喜歡什麼做什麼,只會淪為什麼都刨一堆松露的二流店。
松川開業五年,至今仍然處於高速成長的狀態中。
作為客人,最樂意看到這種店子。因為我們也好奇,他的巔峰到底在哪兒。
至於為什麼松川不得三星,因為他拒絕被授星。
圖:Katie & Dayday
文:Day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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