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車師傅
那天早晨,老張提著一隻鋁鍋去廚房燒水。到了晚上,他把買來的酒倒進搪瓷杯里,一口一口地喝。
鄰居從門口路過,他說老張啊,你少喝點吧。
老張拿起杯子,沖鄰居晃了幾下。
老張坐的地方是一張擺在樓道對面的廢沙發。他的腳邊擺著幾隻綠色的玻璃瓶。
老張從前是部隊里的汽車兵,轉業來廠里已經快三十年了。比起廠里其他幾個師傅,老張算是半個科班出身。老張人老實,修車技術也好。有人把車開到廠里,說哪裡哪裡出了毛病,老張就把引擎蓋掀開,打火,給油。老張光是聽聲音就能把毛病猜個八九不離十。
說來也怪,老張五十多了,修了一輩子車,還沒拿到駕照。媳婦催他去考一個,老張笑呵呵的,每次都岔開話題,矇混過關。私底下有人問老張,沒駕照怎麼試車啊?老張說不就是個跑嘛,沒駕照不能上路,踩兩腳油門圍著廠房跑幾圈還是行的。於是人們就說,原來老張修車這麼多年都是無證駕駛。
老張五十五歲那年,媳婦自己考了個駕照。回到家裡,她跟老張說,以後想去哪了,我載你去。老張一面答應著,一面往鍋里撒鹽。他嘴裡念叨著,就不怕上路和人家蹭了掛了?媳婦搡了他一把說,怕什麼,你幫我修唄。
老張媳婦在廠里負責收銀。辦公室和老張修車的升降架只隔著一面玻璃。老張沒考過駕照,倒車入庫卻很有一手,每次把車開到升降架上都能穩穩停住。老張操作升降架把汽車抬起來,走到底盤下面敲敲打打,老張媳婦就隔著玻璃時不時地瞟一眼他。老張媳婦說,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懸吊吊的,總覺得升降架要垮下來。老張笑她無知。他問媳婦,知道這升降架多貴嗎?德國牌子,廠里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哪能出什麼問題。
那你看你們廠里那些德國車,德國牌子的,不照樣出問題?老張媳婦不依不饒。
老張聳聳肩,坐在客廳里看新聞聯播。過了一會兒,忽然轉過來問了一句,你說要不咱也買個車?
老張媳婦開著車去廠里上班,挺得意。回來後她對老張說,這輩子沒這麼開心過。到了晚上,吃完飯,老張在廚房裡洗碗。老張媳婦擦了桌子,把碗筷碟子收進來,然後就在老張背後站著看了一陣。老張說,洗碗也看?老張媳婦沒說話。等老張把該洗的洗完了,老張媳婦問他,你說,咱這樣會不會太高調了啊?
老張說,高調啥,錢都是自己掙的,有什麼高調不高調。
隔了一個星期,廠里開來一輛奧迪,說是發動機有故障。老張照例把車抬起來,喊來幾個學徒工,圍著車繞圈。老張看了看剎車片,檢查了一下胎壓,冷不防地徒弟問他,師父,你說這車值多少錢?
多少錢?老張把手背在後面,對著鋥亮的進氣格柵發獃。一百多萬吧,老張說。
徒弟們幾個笑了,問他,師父啊,你一年能掙多少?
老張說,掙個屁,一年就掙個擋風玻璃還不到。跟著又吆喝了幾句,讓徒弟們幫他把工具箱和手套拿來。
老張先把電瓶和水箱拆了,拿著手電筒到處檢查一圈。他和經理商量說,發動機里程太高了,得大修。經理說,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換,客人反正不缺錢。老張點點頭說,能修還是要儘力修嘛,零件換起來太貴。
隔天早晨,老張從倉庫里推來吊機,把發動機從車裡整個拖了出來。要做清洗,老張得先放機油。老張招呼徒弟幾個拿來大鐵盆子,放在發動機下面接住,然後戴上手套拆機油閥外面的螺絲釘。拆了一半,老張媳婦從邊上路過,叮囑老張小心點,別把油濺得一身都是。
老張從底下探出半個腦袋。放心放心,老張答應著,騰出一隻手擦汗。
中午,老張和徒弟幾個蹲在廠房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吃盒飯。徒弟遞過來一支煙。老張接了,也不打火,叼在嘴裡,虛著眼睛朝附近的公路上看。公路上開過來幾輛車。老張伸出手,指給徒弟們看,這是寶馬,這是賓士,這是沃爾沃……
徒弟們圍過來,老張每說一句,就跟著點點頭。
老張的動作很快。下午四點過,發動機清理得差不多了,老張趴在地上,歪著脖子檢查裡面的傳動帶。徒弟們坐在邊上無所事事。老張站起來,拍著身上的灰說,反正閑著沒事,你們去幫我搞點潤滑劑來。再幫我拿副手套吧。老張說。說完他看了一眼媳婦的辦公室。
哐當一聲,吊機的鐵鏈斷了,發動機忽然整個砸到地上,機油濺得到處都是。
老張站在離發動機半米遠的地方,半天沒回過神。隔了好久,老張聽見媳婦的尖叫。老張媳婦從辦公室里衝過來,這時才看見老張還好好地站著,一個沒忍住,抱著老張大哭。老張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心有餘悸地拍了拍媳婦的背。哭什麼嘛,老張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
那天下班回去,老張媳婦繞路買了滷菜,又買了酒。老張坐在沙發上,一面吃著,一面看著新聞聯播,津津有味地咂嘴。老張抿了口酒,轉過去問媳婦說,這滷菜哪買的,比樓下館子好吃。老張媳婦當時正在廚房裡炒菜。排風扇太吵了,老張在問什麼她一個字都沒聽見。
過了幾天,老張媳婦出了場車禍,死了。
推薦閱讀:
※樹的故事
※影魔在追隱形刺客(搬運)
※末班車
※短篇小說《一碗陽春麵》的背景是什麼?
TAG:短篇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