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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裡說過的話

作者:霧昂

「世間還有筆啊,我把你藏起來吧」汪曾祺曾這樣說。如果完成愛情的動作已是徒勞。這句話是可以用來比喻愛情的。

柏林國家美術館,是扁平簡練的設計,用的材料與線條越少越好。建築物靜靜的在那,很沉默的樣子,我跟瑤瑤說「地震,不過是建築物的開懷大笑。」出於安全的考慮,設計師筆下的建築是從來不說話的。

三個月前我和瑤瑤成了室友,在那以前我們生活在一個大院。她的母親,是我母親的妹妹。高中畢業後,我們一個東方,一個西方。我們常在網上聊天,德國很不一樣,地鐵沒有檢票系統,買票靠自覺。瑤瑤跟我說,那樣很好呀。她就飛到德國。

我們在JKP坐上地鐵。漆黑的狹長的站台,我心裡想,假如有龍捲風來,它再狂,再卷,進了站台也是狹長的。一輛地鐵開過來,就像一條蛇,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

瑤瑤決定留在柏林,和我一起。以前分流的兩條地鐵線,如今久別重逢。我們在羅伊茨貝租了一間房子,它已經很老了,牆壁是黃色的,油漆紛紛掉下來,斑駁錯落的很像魚鱗。牆上有一面壁爐,很德國的壁爐。

我把畫架,顏料,噴壺,定畫液,搬到了羅伊茨貝。我住樓下,瑤瑤住樓上。樓梯是木頭做的,踩上去會響,且是陳年的響。木門關的時候,像垂危老人的咳嗽,會壞,會結束。而鐵門是小孩。那生鏽的鐵門呢,我不再想像。

我跟瑤瑤說「如果夜裡我不懷好意,你是能聽到的。」瑤瑤說「我會不可避免的把燈打開。」 我有一些吃驚。

我說:「話劇總是燈光先出場。」

在德國,有瑤瑤的日子很溫暖。我們起早,到東郊的劇院。那裡住著一個中國老頭,瑤瑤覺得他孤苦伶仃。老頭蓋了一間玻璃房,種滿了花。我喉結微微動了一下,瑤瑤想伸手摸一下,又收了回去。我笑了一下,瑤瑤也笑了。她是有點害羞的笑,眼裡多了一些東西。

老頭說起往事,那個女子是猶太人,家人在德國紛紛遇害,她被親戚送到了上海。老頭學的是德語,一直在吃住上照顧她。陌生的國家,有個人相濡以沫,這是很溫暖的事情。兩人墜入了愛河。

1948年,猶太女子離開上海,回到德國。文革時,老頭以「間諜罪」被抓進地牢,脫掉皮鞋,光腳彳亍於水泥地。裡面像水簾洞一樣,腳底板永遠泡在水裡,淺淺的水,總是若有若無。鐵窗外種了很多花,有一盆矢車菊,那是德國的花。每天看著花,想著花,那麼一看就是一整天。終於活了下來。老頭說:「我大難不死,再沒什麼能難倒我。」老頭孤身一人在德國,已是1982年的遙遠事情。他說,我將在德國呆到死。

我問:「你有去找她嗎?」老頭說「我連她的一張照片都沒有」瑤瑤聽了很難過,到照相館給我照了一張像。說是怕我哪天突然不見了。

多數時候,不在老頭的劇院,我會在弗里德里希大街——給路人畫肖像畫。如果沒有活兒,我會靠在柱子上睡一會。時間久了,我能分辨一些東西。喊我起來畫畫的人,如果拍我的肩膀,那是歐洲人。如果說英語,那是亞洲、非洲人。我想著,腳步聲也能聽出來吧,在夜裡,在木樓梯上。木質樓梯如果能說話,能思考,會有一聲「嘁」——多餘的燈。

傍晚我收起畫架回去,羅伊茨貝過於蕭條,安靜。路上種滿梧桐樹,女房東說,到了秋天,梧桐葉落滿街道,總像剛發生過什麼事。我很喜歡這句話,我告訴了瑤瑤。瑤瑤說:「那我們永遠住在這裡好不好。」我說:「好啊,你永遠住樓上,我住樓下。」

晚上,瑤瑤來敲門。咚咚咚,就像踩在木質樓梯上。她說:「屋裡燈壞了,一個人睡怕。」我說:「跟我睡,我怕。」瑤瑤有些不高興,說:「怕什麼,怕我吃了你。」

我樂了,說「行,你睡床上。」瑤瑤說,「你睡哪?」我說:「我睡地板上。」瑤瑤說:「你這是心裡有鬼。」怎麼會有鬼呢,我說:「俗話說深圳不怕穎子斜。」穎子是我們那的一個地名,意思說兩件事八竿子打不著一處去。

這是很溫柔,很乾凈的一個晚上。

天花板上有個畫像。是藍碎花裙的女子,眼睛在看著畫畫的人。瑤瑤問我那是誰:「我說是你嫂子。」

瑤瑤說,我想起了《天龍八部》:

阿紫問姐夫:「她有什麼好,我哪裡及不上她,你老是想著她,老是忘不了她?」

姐夫平靜的答:「你樣樣都好,樣樣都比她強,你只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

瑤瑤躺在我懷裡,頭髮掃過我的鼻尖。我身體有了變化,像個小火爐。我俯下身,用我的嘴唇挨到了她的嘴唇。就這麼吻了,在晨光的溫暖中,像是樹葉輕輕碰到湖面,水紋一圈一圈的散開,就像溺亡者,單單望見岸邊,便消失不見。

瑤瑤會拿奇怪的東西做比喻。比如,煙灰和口紅,石頭和湖水,杯子和勺子,都是愛情。她說,這些比喻,可以看到,愛情我看不到,愛情總是複雜的,愛情都是半明半暗的。

我在電腦上寫了些俳句,有些只有兩句話。放在很深的文件夾里,一個文件夾藏著另一個。點開時,我說:「像剝粽子,一層一層。又或者,像男人,像女子。男子一點點剝開女子......燈紅酒綠的眩暈著。」瑤瑤清爽的笑了,身子微微晃一下,使我美的看不清。

有時我抱著畫架回到家,瑤瑤會靠在門上,沖我做個鬼臉。我告訴她你是個大人了,不許做鬼臉。瑤瑤說:「成熟的女子,有人肯寵溺她,才是永生年輕的。」瑤瑤回樓上,手指會放到扶梯上,讓指尖輕輕觸著木頭,帆布鞋踩的嘎吱嘎吱響。她留下了洗髮水的味道,門框還有她臀部留下的溫度,熱乎乎的。

我在屋裡畫油畫時,瑤瑤端來咖啡,溫度總是合適的,不會過燙過涼。有時我甚至聽不到她下樓時老樓梯發出的劇烈的叫喚,在中國這簡直太普遍了。而在德國,你必須小心鄰居來控訴你的噪音。女房東不止一次的希望我們可以聲音小些。

快到冬天的時候,我和瑤瑤去阿爾卑斯山滑雪,那裡有很多雲杉。不小心撞到樹上,會有大片的雪從樹上落下來,我將其當作餘震般稱呼為余雪。樹枝負雪,總有些搖搖欲墜的姿態。到了晚上,我們在假日旅館泡溫泉,大大小小的池子像極了月球表面,或是一些青春期皮脂分泌過多留下的青春痘痘坑。那油乎乎的,大大小小的坑。你也許早餐並不想吃吐司,那些洞眼會讓你倒胃口,甚至影響你一天的好心情。

我用一個早晨,找一座峰。第二天夜裡,瑤瑤陪我走了兩個小時,等日出。我只用半個小時就畫好,潤色,再改。瑤瑤坐著不說話,我真是忙的昏了頭,下山的時候一個人就走了,她在後面喊,你怎麼把我忘了。

回到旅店,瑤瑤讓我哄她,我說我給你畫張肖像吧,她就說好啊好啊。我支上畫架,倒了一杯水在手邊,我告訴瑤瑤,你不能喝水。我說,蒙娜麗莎的微笑,那樣坐。

她眼裡有些灰灰的東西,說,《泰坦尼克號》,那樣畫。

我告訴自己,這是藝術。我鎖上門,燒起壁爐。瑤瑤緩緩的脫掉衣服,她的身體在我面前,一股春天,萬物復甦的芬香四散開來。我感到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一下子倒在我懷裡,我胳膊沒有動,所以她是靠在我身上。瑤瑤說:「我冷,抱抱我」我還是沒有動,我告訴自己,我不能碰她,這是禁忌的。我有點呼吸急促,推開她,她咯咯的笑著,說:「是不是氧氣不足了。」

我把燈打在她身上,軀體半明半暗起來。假如不畫呢,也許坐上一整晚並不會膩。假使我擁有了瑤瑤,這豈非是憐憫的收容,頹廢的被動。壁爐的柴火在響,這聲音像極了冬天,假如真是,中國會有鞭炮聲,德國會有聖誕歌。而我,作為異鄉人,將被一個小小的屋子收留,飲一些烈酒,在餐廳吃一些食物。那不能算作家,不能算過節。

畫完後,我給瑤瑤披上衣服,她說,給我看看。她看完畫,沒有說什麼,去洗澡了。她在浴室和我說:「蘇鐵,這水我調不好。」我沒有說話。她帶著哭腔,「我冷,幫幫我。」我半卧於沙發,裝作一棵睡著的杉樹。

回到羅伊茨貝,並不像回家,從旅行的地方回到另一個旅行的地方,我管他叫遷徙。我們在阿爾卑斯山度過秋季,沒等到羅伊茨貝的落葉滿地,冬天的羅伊茨貝只有光禿禿的樹,像中年謝頂的老男人。

冬季快結束時,我的簽證到期了。在弗里德里希大街握手相別,瑤瑤一句話不說,一直在哭,她沒有買機票。最後她不哭時,默默念起:「你樣樣都好,樣樣都比她強,你只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

已經是晚上了,我橫穿地球。透過窗戶,一層層雲。暗的壓住明的,明的壓住暗的。那很像瑤瑤燈光下的美好身體。我沒有告訴她,我把藍碎花裙的肖像畫,給了老頭。老頭很喜歡我的畫功,答應為我保守秘密。瑤瑤沒有認出來,畫上的是個猶太女子......

回國後,我去了看了瑤瑤的母親。那年她二十多歲,生完瑤瑤後,就住進了佘山的公墓里。瑤瑤從小和我住在大院里,我將她當作妹妹,她卻將我當作父親。

春天時,我們視頻通話。我告訴她佘山上的草木都非常茂盛,不像羅伊茨貝,留給我光禿禿的印象。我們視頻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她說,等你結婚那一天再關掉。她在視頻里吃飯,睡覺,換衣服。晚上我講故事哄她睡覺:

在以前,男人是沒有眼睛的,他們喜歡女人,而不知如何體面的喜歡下去。上帝把眼睛賜給女人,說:遇見最愛的人就把眼睛給他,能認清你的美。一女子愛上一少年,少年不愛她。女子把眼睛給他,少年見到她,逃走了。上帝問他,我的少年阿,你為何要走。少年說,是我壞了她的美。

瑤瑤說,故事還不夠慘。瑤瑤說:結局是這樣子的,女子嫁給了獵人,獵人說,難道我不是你最愛的人。女子說,你不是,你只是個最愛我的人。

我後來一直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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