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變,以及僧人捲入政治
傳統佛教和民間信仰的結合,流傳下很多糟粕。比如超度亡靈、放焰口等。這些並不符合佛教本旨,正信而有學養的僧人一向反對,太虛、印順、聖嚴諸法師,都是如此。但聖嚴到了晚年,也在法鼓山做起了水陸法會。何以如此呢?因為錢。寺院的建設和維護,僧團的日常開銷,都需要錢。直接去募化,錢很少。做水陸法會,錢嘩嘩來了。
也有信眾讚歎堅持不做水陸的寺院,但那些人大多不太願意出錢。往往是越迷信的人,越肯出錢。或許是怕因果輪迴,或許是想積攢福德,他們捐錢很大方。
在聖嚴的時代和處境下,假如想堅持不做水陸、焰口,信眾的剛需得不到滿足,慢慢就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廟蓋不起來,人越來越少,反而不宜弘法化眾。
這個世界上,理想主義者很少。物競天擇,理想主義者十分容易被淘汰。但這並不意味著有理想主義情結的人少。十之八九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潛藏著理想主義情結。只是一旦發現,呵護理想的成本太高,篤定的堅持往往受挫,馬上轉身變為滑頭。
因此,僅僅是擁有理想主義情結,完全不能叫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是願意並且有能力呵護理想使之不墜的人。願意很簡單,但有能力很難。理想主義者的稀缺在於很多有望成就的種子在競爭中早夭了。而競爭的勝利者,有心去扒一扒他們的發家史,大多由庸俗而卑劣的手段構成。勝利者往往喜歡打扮成理想主義者的模樣,一旦讓世人洞穿,他的勝利就難乎為繼。假冒的理想主義者很多,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極少。
由於庸俗的勝利者喜歡披上理想主義的皮,而真正理想主義者又不介意權變地做看起來庸俗的事情,二者在世人眼裡,區別起來十分困難。
太虛大師和聖嚴法師,都是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但他們的作為經常被人詬病。太虛坐船,都是坐頭等艙,別人指指點點:一個和尚坐頭等艙,這麼貪圖享受是出家人該有的樣子嗎!他們不知道,太虛坐頭等艙,是要結識上流社會的人,為了佛教向他們要錢和政策。
如果沒有讀過太虛和聖嚴的書,熟悉他們的知識與見地,看到他們同政治的密切過從恐怕很難體會其初衷。陳水扁在任時,四次上法鼓山拜訪聖嚴。2006年6月,台灣朝野上下都對陳水扁表示不滿。陳水扁輕車簡從上法鼓山,對聖嚴表示,自己的慈悲和智能都不足。
2008年2月,馬英九在競選前,參加法鼓山的除夕撞鐘活動,用力過猛,把繩索扯斷了。聖嚴說,「撞鐘主力,應當都在僧團法師身上,貴賓們只要做出撞鐘的樣子即可,並不需要特別施力。」5月,馬英九競選獲勝。
讀聖嚴的書就會明白,他對政治並沒有興趣。對政治興趣濃厚的人恐怕也不太會捨得花六年時間去閉關。但為了弘法化眾,很多應酬往來也不能避免。聖嚴晚年,保持著三天洗一次腎的頻率,卻在這幾年裡,連續不斷地接待政商各界人士。一邊抱著病軀,一邊對陳水扁等講懺悔、發願和迴向。聖嚴也清楚,講這些未必有直接的效果,有個董事長因為公司被調查,心中苦悶,上山找聖嚴,聖嚴開導了他,幾天後跳海自殺了。但聖嚴並不厭倦。在外界看,這是僧人捲入政治。但僧人捲入政治很多時候並非出於對政治的興趣,而是需要藉助政治的力量。
僧人與政治關係密切,並不奇怪。史上最著名的兩位高僧,鳩摩羅什和玄奘,都和政治十分密切。鳩摩羅什被後秦高祖姚興親自迎入長安,以國師的身份禮待。玄奘也十分變通,他在學術上,堅持認為所處的時代沒有轉輪王,但在給太宗高宗皇帝的信和上書中,稱他們為轉輪王。
這是妄語嗎?不是。這是隨順世俗的善巧方便。佛教很分得清第一義諦和世俗諦,在世俗意義上,把君主比喻成轉輪王,或者說,期待君主是轉輪王,只不過是與俗無諍的稱呼。就像廣東人習慣稱小伙靚仔,不代表他真的靚。
如果不能隨順世俗,理想主義者會舉步維艱。要堅持理想,要緊的不是理想,而是智慧。在智慧一步步開啟的過程中,如能不忘理想的堅持,就可以叫理想主義者了。如果一旦忘掉,就庸俗了。智慧也不再是智慧,而是精明了。
佛教有個詞,叫應機度化。菩薩度一個人,要照顧他的根機。不照顧根機,他跟你是沒緣分的,也度化不了他。但初機凡夫,和菩薩的見地差別很大,你將自己的見地不加善巧地說於他,實際上是放棄了他。對一個貪嗔痴慢疑習氣很重的人,說不要崇拜偶像,並不存在主宰命運的終極力量,只會給他帶來疑惑和惶恐。
理想主義者和世俗的扞格,多源自理想主義者格物不力。從外在看,是對諸事諸務的洞察還不夠明白;從內在看,是所知障與法執還很堅固。換言之,他還不能理解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因為不理解,會執著地堅持某些見解和認知。用孔子的話說,「可與立,未可與權」。
理想和事相不一樣。抱定理想不肯動搖,叫堅持;抱定事相不肯動搖,叫執著。理想不動搖,事相上靈活處理,叫權變。動搖了理想,就不叫權變,而叫妥協了。
理想主義者是毫不妥協的人。在毫不妥協的情形下,之所以還能生存,在於懂得權變,才既不流於庸俗,又不至於冥頑。
法鼓山雖然做了水陸法會,但都經過改良修訂。把傳統水陸中燒紙人、紙馬、紙錢這些都刪掉了,使儀軌符合現代環保的要求,並盡量減少迷信成分。歷史上不乏改變傳統的高僧,如百丈淮海、雲棲袾宏等。大眾需求和文化土壤,很難遽然改變。要想影響大眾,得先令大眾接納。如果因為見解不同,就對眾人敬而遠之,那就談不上影響大眾了。
權變的基礎,在於對事物本質的不同理解。妥協則是在並不理解的情形下讓步。妥協很簡單,只是態度問題,權變則是智慧問題。權變不是說變就變,它有格物工夫的要求。
權變要求理解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到底是如何想的,造成如此想法的諸多因緣是什麼。換言之,權變要求具備「天眼通」等能力,能看清他人的處境態勢及前因後果。好比權變的人站在山頂上,看見山中錯綜複雜的小路和小路上的行人,行人並不清楚哪條路是正確的、離山頂最近的,只能隨大流去走,行人的遮蔽是受自身位置所限。山頂的人不僅明了一切道路,也明了山腰的人之所以迂迴曲折的原因。由於對此瞭然,雖然和他們見解不同,但不會產生抵牾。
人們常說換位思考,但很多時候,換位思考並不能成立。普通老百姓沒辦法和市長換位思考,因為他的屁股從來沒有坐到市長位置上過。但市長可以換到縣長的位置上思考,因為他的屁股曾在那裡坐過。能換位的人,一定是對同樣的生活、同樣的境界有所浸淫。所以,權變之難,難在致知。
很多人認為,迷信是由於知識的匱乏。這種見解,源於自負的蒙蔽。暗含的意思是,自己受過良好的教育,具備系統的知識和科學的態度。如果問他,為何牛頓晚年從宗教上尋找寄託,他不敢說牛頓知識匱乏或科學精神不足,只能視為特例或歸因於老年的糊塗。
其實,一個人是否相信宗教,以及如何理解宗教,知識上的差別是很次要的,重要的差別在基因上。知識和閱歷只是作用微小的外緣。但人總傾向認為自己才是正確的,因此願意將先天的區別劃為後天,這樣就容易感知自己的成就。這種自以為是,是覺悟程度不足的體現。
覺悟的程度,可以體現為涵養。比如一個人受到很重的謾罵和侮辱,並不生氣。在外界看來,他是非常有涵養的人。但實際上,涵養只是表象,不生氣是因為他的覺悟程度深,能夠理解謾罵和侮辱的來龍去脈,而不至於動氣。
僅從外在去模仿涵養,往往是照貓畫虎。因為關鍵是不動氣,而不是克制情緒,掩飾怒氣不外露。那樣就揚湯止沸,很難成就。所以《近思錄》講: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唯有覺悟程度的提升,才是真正的進益。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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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唧唧復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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