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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黑與懺悔

不久前,我去浙江大學做講座,有位讀者從崑山開了將近四個小時的車去聽。杭州有位讀者,不知道我有講座,等我離開杭州去了寧波,他才知道,於是坐高鐵到寧波去聽。身為作者,遇上這樣的讀者當然很開心,但這種開心也會帶來錯覺,就是誤以為自己講得很好。

有這樣的讀者,和作者講得好不好,沒有半點關係。如果作者憑這些,就以為自己很特別,很不同尋常,就太糊塗了。哪個寫公號的人沒有收到過「你的號是我關注的所有號里最喜歡的」呢。那說明什麼?說明他關注的號太少啦。

想正確地認識自己不容易,能恰當地了解自己,就不錯了。農曆三月十五,我在上海,去了靜安寺。香火太旺,一大堆人排著長隊磕頭上香。這很有意思。有些寺廟磕頭不用排隊,沒有幾個人磕。有些寺廟磕頭要排成長隊,大家搶著磕。好像排隊磕了頭捐了功德就賺到了。

捐功德很簡單,把錢放在功德箱里不就好了嗎。偏偏不,非得換成硬幣,一枚枚立在斜坡上,或是跳起來扔進塔里。有個老太太,七十多了,站都站不穩,還要跳起來把硬幣往塔里扔,一下沒扔進,撿起來再跳再扔。工作人員拿只綁了磁鐵的棍,把香客扔下的硬幣一枚枚吸起來。

很多香客的虔敬,並非出自對佛陀覺悟的讚歎,對菩薩慈悲的理解,而是出自消災延壽、避禍求福的心。有這樣的心,就有禮拜的需求。雖然觀音殿前總是寫著「覺海慈航」,但寺廟的主要功用,還不是將世人導向覺悟,而是滿足世人觀瞻禮拜的需要。世人定要找個對象來崇拜,就有了廟宇。你告訴他佛教並不提倡偶像崇拜,他就去崇拜別的去了。

偶像崇拜的需求,是一種剛需。沒有覺悟的凡夫,由於貪嗔的習氣,總會捲入煩惱和怖畏,自己沒有辦法從根源上解除這個問題,只能寄希望於外在的依怙。滿足這種需求的形式,除了宗教信仰,還有追星、粉人。信仰佛陀、追隨孔子,粉吳亦凡,在這一點上區別不大。

有人求婚,女朋友想得到吳亦凡或宋仲基的簽名,找到我的同事,希望幫忙。同事交遊比較廣,費盡周折,也給弄到了。卻因此感慨。他認識一個姑娘,之前追某歌手,自己吃飯都不捨得花錢,省下錢給歌手買好多禮物。同事說,你不要老送明星禮物,他收了也是扔掉。姑娘不信,跟著狗仔隊在機場堵,終於堵到明星,歡快地把禮物送出去了。送完了,還不想走,又追了明星團隊好遠。還沒出機場,就看到禮物被扔到垃圾箱,連包裝都沒撕開。從此再也不追了。

這位姑娘是幸運的。因為遇到這麼一件當頭棒喝的事,讓她明白所追所粉的到底是什麼。不是說明白明星是什麼樣的人,而是說明白自己的行為是何種意義。自己的生活,是否需要憑藉一樣熱情來支撐。這樣熱情,會不會被突如其來的事無情打碎。

粉一個人,是得到快樂的最簡單方式。它不費腦,不要求你改變自己,你只要把理想投射到素不相識的對象上就好了。他離你越遠,越無法從時間和空間上了解他,好感就越容易保持。

越能無條件地愛一個人,快樂和安穩就越直接簡明。但難就難在無條件。妻子和丈夫之間,哪怕再深愛,一旦有人出軌,愛就難以為繼。而粉一個明星,崇拜一個偶像,你的生活和他相隔太遠,就避免了因了解而帶來的挑剔。

但如果對所愛之物有猶疑,有考量,有期待,就很難粉一個人了。粉和黑,其實相去不遠。黑一個人,也是得到快樂的簡單方式。初衷不是要黑他,而是要通過黑他來證明自己,表示自己的知識、見地、品位勝人一籌。粉一個對象,是通過加持的力量,來證明自己的意義;黑一個對象,是通過破斥的手段,來證明自己的意義。它們都是有所依怙的。如果篤定不疑地明白意義所在,就無需費盡周折去證明了。

許多人,要靠譏諷別人來生活。與人相處,總是沒有辦法忍住不展現自己的幽默和口才,展現的手段無非兩種:自嘲和嘲諷他人。這種人是可怕的。在他的世界裡,一切樂趣都著眼在人與人之間的優劣差別上。這就暴露出,他對自身存在的意義很沒把握,唯有通過和別人一較高下才能放心。

喜歡自嘲的人,暴露出內心中的默認:我的自嘲會讓別人發現自身的優越,並由此得到樂趣。這實際上正是對他人的輕視。真正清醒而篤定的人,對自我的認知,絲毫不取決於是否看見別人的無能,他們的自信不依賴於用自己的力量和別人的無能相較。正因為自嘲的人本身如此認為,就把別人都想像成如此。不過自嘲通常也不會犯太大錯誤,因為絕大多數人就是這樣。

喜歡自黑和黑他的人,不能不說是孱弱的。他們不如喜歡粉他和自粉的人,更容易積累隨喜的功德。雖然粉和黑都是不徹底的,但經由粉而遷善,比經由黑而改過要容易一些。

無論是粉轉黑還是黑轉粉,都表示在一樣事物上業已傾注了熱情,並將繼續傾注下去。粉轉路則表示,從此告別了一樣事物,邁向新的道途。但對於有些東西,因為浸淫得太久太深,一生都難以告別。比如痴迷音樂、繪畫、詩歌等。

一個痴迷音樂的人,很容易在不同時期痴迷不同的音樂,但很難從痴迷音樂變為對音樂毫無興趣。如此,他對音樂的理解就會經歷許許多多的反覆。

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也許是書法史上,傅青主對趙孟頫的態度——早年深惡之,晚年深憐之。由黑到粉的陡轉,一向被論者歸為外在際遇的變遷。其實並非盡然。黑一個人久了,會對他有隱秘的好感;粉一個人久了,會對他有乏味的厭膩。白蕉學篆刻,先覺得朱文難,白文易;繼而覺得朱文反易,白文反難;久之又覺得還是朱文難,白文易,如是反覆多次,最終覺得朱文白文差不多。傅青主和白蕉的轉變,和喜歡小鮮肉的女生們「換老公」的轉變,並沒有太大不同。

這就轉到懺悔的話題上來了。凡夫的生活里,懺悔是不可或缺的。懺悔是發泄激情的方式。當一個人痛哭流涕,表示以前全錯了,以後定悔改的時候,內心是很痛快的。暗含的情緒是:我現在對了,此刻比以前進步了。

但這往往是錯覺。人很難改易根深蒂固的習氣。要滌除積久的習氣,不僅要在理上明白,還要在事上用力。切身體觸到一事的痛苦時,很容易理解它的危害,如此便以為在理上也明白了。其實並不是在理上明白,只是惡習帶來的痛苦沒有消退。一旦痛苦消退,他就忘記了先前的幡然悔悟,又走到老路上來,甚至會給自己重走老路一套新的說辭和借口。

人容易把情緒的無常轉換錯認作見地的進步。當被一樣情緒覆蓋住的時候,以為這是理智的到來,以為此刻比先前長進了。實際上,真正的長進唯在滅除隱微處的貪嗔習氣上。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戲論,一切都是反覆。

如果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那麼,懺悔就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懺悔的人,並不是真心想痛改前非,而是需要懺悔的儀式來讓自己充滿激情。

遷善改過,克己復禮,是和天生的惰性相對抗,是艱難而痛苦的。如果迴避這種艱難和痛苦,懺悔就會變成皮相上的反覆,通過每一次的懺悔,令自己覺得和先前有所不同。它的根源在於沒有辦法接納自己,同時又沒有力量和決心改變自己,只好通過周期性的懺悔和反覆來製造出業已改變的幻相。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公眾號:i_wanglu

新書《唧唧復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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