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的意義
日本京都比叡山上,有一種「千日回峰」的修行。修行持續七年。前三年,每年有100天日行30公里。30公里什麼概念呢?以1米每秒的速度,每天要走8.3小時。除了走路,還要禮拜260處,如果3分鐘拜一處,要13個小時。第四、五年,增加到200天。之後,在不動明王堂里,9天斷食、斷水、不眠、不卧,念誦真言10萬遍。第六年,仍然是100天,但增加到日行60公里。第七年,修行200天,前100天,日行84公里,相當於兩個馬拉松,假如速度1米每秒,每天要行走23.3小時,幾乎沒有吃飯和睡覺的時間。最後100天,恢復日行30公里。
無論颳風下雨,多麼惡劣的天氣,一旦選擇這種修行,就沒有退路。選擇前,需要得到比叡山全體住持的准許,戴上檜笠,穿上白衣和草鞋,並佩一把劍。行走中,如果腳磨破化膿,感冒發燒,也不能中止。即便碰見毒蛇,也不能拿劍斬除。劍的用處只有一個,就是在無法完成時自盡。
比叡山開山建寺約1200年,歷史上,曾有三人一生中兩次修滿「千日回峰」。七年不短。可以讓小學生上大學,大一新生碩士畢業,可以讓副主任科員混到正處級。但那些僧人,要將一生中體魄最好的七年,花在行走上。
這種修行,並不新奇,也不是日本的獨創。發明「千日回峰」的僧人,是比叡山慈覺圓仁法師,曾經入唐求法,寫過《入唐求法巡禮記》,後來開創了日本天台宗山門派。千日回峰,其實是天台宗「常行三昧」的翻版。
常行三昧,也叫「般舟三昧」。般舟,是佛立。三昧,是定。修般舟三昧,通常以7天或90天為周期,不能坐,也不能躺,要麼行走,要麼站立,總之,背部不能有所倚靠,這叫「身業無間」。口中要常唱阿彌陀佛名不停頓,叫「口業無間」。心中要常念阿彌陀佛無休息,叫「意業無間」。無間就是從不間斷。
般舟三昧也不是中國的發明,是從印度來的。它只是古印度頭陀的諸多苦行中很平常的一種,由頭陀支的「常坐不卧支」演變而來。「常坐不卧」,是在一生當中,永遠不能躺下睡覺,要休息,只能坐。到般舟三昧里,因為規定了修行時限和周期,具體條目才變得更加嚴苛。
但實際上,般舟三昧比千日回峰難,頭陀支比般舟三昧難。千日回峰難度較低的原因在於,不是每天都如此。那樣就超出了人類極限,沒人能夠承受。千日回峰中最嚴苛的9天,在不動明王堂中誦真言10萬遍,不吃不喝不睡,正是般舟三昧。般舟三昧雖然難,但周期短,小周期是7到9天。90天是大周期,如果90天不間斷地修般舟三昧,人就渴死餓死了。頭陀支看起來容易,實際很難,它要從受持的一刻起,一生永不間斷。
頭陀支里除了「常坐不卧」,還有很多。比如「冢間住」,只能跑到孤墳野地里居住,哪裡白骨曝於荒野,有腐爛的屍體和粼粼的鬼火,就是修行者最宜棲居的地方。而且必須一個人,不能結伴。如果冢間住做不到,就「露地住」。不能住在能遮風擋雨的地方,住大樹底下就犯戒了。如果連「露地住」也修不了,可以修樹下住。
苦行的頭陀,如果在路上走著,突然下雨,不能著急忙慌地跑向路邊,那就破戒了。他應當以平常的速度,走向有遮蔽的地方。但也有例外,比如幫老者擔東西的時候,為了令老者財物不受損失,則可以小跑。
這很有意思。為什麼下雨的時候連跑都不可以呢?一旦跑,就意味著受了雨的支配和擺布,無常之力的侵襲發生了作用。你躲得了雨,躲得了生老病死嗎?常人是什麼觀念呢?這裡離屋檐兩百米,走過去,身上淋兩升雨,跑過去,只淋半升。常人從跑起來少淋的一升半雨水中,發現了自己的能動。但能動的力量有限,縱然跑,也不可能一點雨都不淋,你沒有辦法指揮雷公電母。頭陀則是另一種見地:天不下雨,我如是行走;天下雨,我依然如是行走,下雨並不能對我有所左右。縱然身體無法躲避無常的侵襲,但心可以。
頭陀的苦修,並非沒有積極意義。苦修有助於開發覺性。覺性是什麼?是能動的力量,是足以令一切有所改變的力量。眼睛能看,耳朵能聽,就體現覺性。但常人對眼睛能看、耳朵能聽,太習以為常,非到有一天得了白內障突然看不清的時候不能留意到眼睛的意義。正因為對司空見慣的事熟視無睹,安逸的生活總是泯沒覺性,不適的外境則啟發覺性。
很多人的苦悶和低落源於生活太安逸。不缺錢花,工作完全勝任,想要什麼就能買什麼,想吃什麼都可以吃到。這樣的人,會周期性地陷入低落和沉悶。這正因為安逸的生活泯沒了覺性,讓他無從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覺性會迫使凡夫追逐難以得到的事物,讓他看到自身的努力,以及隨之而來的進益和挫敗,他就會感到生命充滿了意義。
如果追逐一樣事物永遠看不到進展,人就會離開這樣的追逐。如果很快看到進展,而且進展真實,人也會很快離開這樣的追逐,因為已經到頭了。所以,與人長久作伴的,是那些捉摸不透的事情,讓自己忽高興忽失落的事情。倏爾覺得有了重大進展,十分興奮,過了一段發現,先前的進展很微小,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又略灰心。不久後,又因為錯覺而充滿信心。在高亢與低落的循環中,消磨掉一生的時間。
庸常的生活,因為缺乏起伏,很難開發覺性。起伏並不是外觀上的起伏,職務上的大起大落,而是一樣事件在心中激起的波瀾。越是讓人內心波瀾壯闊暗流洶湧的事,越能吸引人。這就是為什麼修行者要到有猛虎出沒的叢林去,因為危險和恐懼有助於啟發覺性。
當身體和心理處在不舒適的狀態下,覺性是很容易體現的。修行的過程,是讓自己不斷面對痛苦的過程。練武術的人,要想長進,需要幾十年里,每天都承受痛苦,當你劈叉劈到120度沒有感覺的時候,要增加到140度,140度沒有感覺的時候,要增加到180度。總之,不斷面對新的痛苦,當新的痛苦習以為常,不再痛苦的時候,製造別的痛苦。
常人的痛苦比較好製造,缺錢就是痛苦。無論掙多少錢,總覺得不夠。慾壑難填的原因,其實也是覺性在起作用。一旦填滿,你就找不到自己繼續存在的意義。所以,煩惱和菩提並非兩樣東西。對錢不在乎的人,需要靠別的東西來開發覺性,修千日回峰的僧人,和古印度苦行的頭陀,都是通過讓身體處在極端的環境下來開發覺性。
有過非同尋常經驗的人,對事物的認知和常人是不同的。冬天的什剎海和玉淵潭,零下八度的氣溫里,依然有不少人敲碎了冰去游泳。常人看來是受罪,他們樂此不疲。在極端的體驗下,人的感官也會變得不一樣。據說,修千日回峰的人,在不動明王堂里不吃不喝誦真言到第四天時,可以聽到香灰落下的聲音。到第七天,可以聞到十公里外飯店的味道,以及水的香氣。
也許是極度饑渴下產生的幻覺,也許是人在極端情形下,感官確實更靈敏。我曾請教過一位有過四天斷水經驗的朋友,問她渴不渴,她說並不渴,因為水就放在桌上,觸手可及,所以有安全感。只是在第四天進水的時候,剛喝下去,汗就冒出來了。她曾經斷食49天,當然不是任何東西都不吃,偶爾也吃一點點蔬菜,但極少。
她說,飢餓是一種錯覺和想像。正因為常人習慣了每天吃那麼多,一旦吃少就會感到餓。也許維持生命最基本的需求,只要極少的飲食就足夠。她的話令我詫異。雖然道家的書上講過吸風飲露,但我一向把那當傳說。佛教里也有入定許多天不吃不喝的經驗,大概類似人的待機狀態,但沒有親眼見過。只能說,人與人之間,每個個體之間,差異非常大。
對常人來講,沒有必要為了嘗試能否聞到十公里之外飯店的味道而戒斷飲食七天。現代的生活不再需要人類擁有狩獵時代敏銳的嗅覺,以及足以茹毛飲血的腸胃。不過,充分認識個體間的差異有助於解除自己狹隘的見地。經常有人喊我去簋街吃飯,我一概拒絕,我知道自己吃點油膩辛辣的東西就會拉肚子,但有些人怎麼吃怎麼能消化。對差異的理解越深,越能認識自己和世界,而不至於盲目。
開發覺性需要技巧。並不是把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放到市長的位置上,他的覺性就能開啟。他不會馬上擁有市長應當擁有的一切素質,不會猝然改掉小市民習氣。同樣,逼迫一個膽小的人去坐摩天輪也未必能開發出覺性,倒有可能開發出心臟病。一支彈簧,越是使勁地拉,回縮的力道就越大,但當拉力超過了限度,它就變直了。
所以,佛陀也反對純粹的苦修,認為並非正道。但苦修的意義佛陀依然認可,弟子大迦葉就是典型。人應當找到自己可以承受的不適的限度,並有次第地去納受。納受不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開發覺性。堅韌的品格、強健的體魄、自律的習慣,都是副產品,是伴隨著覺性一起到來的。
佛教講忍辱波羅密,正是因為一切不愉快的外境,都是精進的助緣。讓你感到羞辱的事情,也會促使你奮發,但在奮發中,也包含了嫉妒、好鬥等不善的質素,在羞辱中,也包含了慚、愧等善的品質。越是對覺性了解,就越能洞察得精細,越明白自己應當行走在什麼道路上。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公眾號:i_wanglu
新書《唧唧復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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