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封枕邊書

我有一幫朋友。我們各不相同，個性、喜好、所長、樣貌、底線各不相同。卻總能聚在一起做些相同的事。

我們會在朋友家的大陽台上燒烤，我們在一起聽A彈古箏，聽B彈琴，聽C唱歌，聽D念詩，和E瞎侃，看F的畫作，看G的攝影作品，吃H做的沙拉，賞I種的花，聽J講故事，穿K做的衣服……；我們可以一起完成同一件工作，也可以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摘橄欖，摘櫻桃，去看會跳舞的馬兒，一起去遊盪，一起去整理堆著已故藝術家作品的倉庫，一起在報紙上做翻譯……這些ABCDE做的事都是可以在某個人或幾個人身上重疊的，所以ABCDEF都不能特別代表誰。能一起做的事太多了，但是我們各不相同。

周末，A用烤肉、包子和我愛的菠菜沙拉招待我們。菠菜沙拉里打了四個生雞蛋進去，誰都沒嘗出來。包子是B的拿手，蘸料也是B潑的，添加了豬油、蝦頭熬的油，我平時既不要吃豬油也不要吃蝦頭，但是蘸著包子吃，可真是來勁。

C又會拍照修圖又快，共享的全記錄圖像可全靠她。

甜點是水果+冰激凌+鮮奶油，說到水果里的草莓，A就要講，她種的草莓眼看一個一個變紅，一不留神被大蝸牛吃了倆，氣的她忍不住抓起「肇事者」把胳膊掄個大圓從樓頂扔了下去。還不解氣，又活捉了些要湊15顆燉一頓蝸牛湯。

但是我不要她吃野生蝸牛，就拿血吸蟲病嚇唬她。

吃完了大家都不忙，A又拎出茴香酒、足有17年的Knockando威士忌。我們舉著兩個指尖那麼大碗口的小碗互相碰杯。

聊著音樂，聊到送別，聊到鴻雁。我說送別這首歌我不能聽，只要一聽到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眼淚就要往外流；更別提知交半零落。那是一種深知年華難追的淡然，那一壺濁酒下肚，簡直是已經提前預知再相見難，我就怕這個，不好的預感準確。對C而言，鴻雁聽不得。酒喝乾再斟滿，此句實在戳人心。

於是我去給大家放我的晨間曲，曲曲充滿「力量」，從Camina Burana到Santorini，從Far L』amore（club mix）到樂團版將軍令，聽得我們把什麼淚點拋之腦後，聽得他們如坐針氈，不停地問你大早上就聽這些？真聽這些？連說著聽得我吃飯著急、屁股坐不住。聽得D高興地去刷了碗。聽得C胃疼在沙發上窩成一顆蛋。

食畢，我們遺憾今天誰都忘記帶來投影儀，A只好拿出電腦擺在茶桌上，五個人擠在一張沙發上看《枕邊書》。

D一個義大利人跑去給我們泡綠茶喝，形式標準，一泡端給我們還挨個問茶香不香。

電影沒中文字幕，主人公講英文時沒字幕，講日語粵語才跳出英文字幕，看得B打起瞌睡，看得我聽不清、又不會的單詞本想湊和過去，結果偏偶爾有發問，她說什麼怎麼就生氣了？這個bargain什麼意思。

看完了才知道是這是一部情色片定義的電影。

我和A面面相覷，一會兒我問她，電影講什麼吶你覺得。

A說我也不知道啊。說不好。

那你喜歡？

喜歡啊，你呢。

我說挺好的，不過不是我會列入影單的那個類型，也就是跟你一塊兒看了。

她說她看到的是慾望和復仇，復仇也是一種慾望。

我說我看到的是慾望和崇拜，即使復仇，也是用他崇敬的事去掐住他的喉嚨。而崇拜，不也是病態的慾望。

我們又聊了一會註解式的小圖，枕草子和清少納言的眉毛，十三卷書的儀式感，對造物主和名字的崇拜，日式風格的痴迷病態，幾次猜對在頭皮、眼皮、腿側和舌頭等的書寫位置，Peter Greenaway的畫面實驗，鄔君梅的性感聲音……就是完全沒在意到它是個劇情片前還有個情色片的身份。

就像之前和A討論她的藝術影像作品中的裸體，到底是因為在意了還是不在意。

A說我沒想過在意穿衣服與否，我只知道我需要什麼，我需要穿著衣服能表達到準確我想表達的東西，就穿；我需要不穿衣物，那麼我的皮囊就是那件裝著我的「衣服」。

我有一個另外的直男朋友有一次去看了她的一個攝影作品展，回來跟我說，剛看到她的作品裡有赤身裸體，我竟不敢看，因為我不知道看完以後該如何面對她。

我心裡有點生氣，就徑直說，是你該感到羞愧，你可真自作多情。

她給全世界看她自己，也不是給你、你、你看；

她即便裸於萬千之眾，也不是裸於你呵。

你懂這個區別嗎？

A特別喜歡看飛機飛過，有時我們在吃飯，她突然就露出愣愣的可愛的表情，指著一扇窗外。我們回頭看去，正是一架飛機划過天空。有時我們正在聊天，她突然就說，看吶，眼睛認真地盯著那扇窗外，我們不用每次都回頭，那就是剛好有一架飛機經過罷了。

A家有三個陽台，除了夠她看飛機，還有日出日落和白月光。我們在夜裡三點還在互通消息，她說整個房子被白月光照亮，馬蹄蓮迎著光開了七支，她捨不得睡。

我們那天站在當中的一個大陽台上，看著將落的太陽射出萬道金光，把周圍濃濃的烏雲都照得透出光亮，我們翻過圍牆，跑到屋頂上去擁抱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天天有，然而我們並不日日相看。

此時我們聊完湖裡的水草像月亮里的森林，我們都該入睡。

不知為何，偏想寫起這封枕邊書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