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錯
小孩子的特點是特別容易當真,而且在他們還沒有被那些「感恩」之類的詞語要求寫一篇800+字數的作文之前,在他們沒有被各種意義解讀摧殘之前,他們都會像第一次那樣思索這個詞的意思。
結果就是,我非常討厭我自己,「為什麼我總是這樣混賬,我的意思是說,我已經夠幸福了,為什麼我還這麼不滿足呢?」語文老師們應該會對我的這一番自我批判很滿意,因為這首先說明你很有上進心,其次這表示你沒有把他們的話當耳邊風。然後對那些無動於衷的小朋友報以一聲嘆息:什麼,聽了我的寫作講解你竟然還活蹦亂跳,難道你不應該哪怕是禮節性地表示一下你的羞愧嗎?
儘管他們自己對這個話題的理解也不見得多麼深刻——很難想像一個老師教了那麼多年書,對這些詞還有些什麼原始的衝動。作為一個遠離了中小學毒瘤課堂的我來說,也許現在我可以非常欣然地說:我很能接受這種沒有感恩的狀態。也許老師們會用「麻木」「失去赤子之心」「圓滑」之類的詞來表達他們對現在的我的惋惜之情,但我勸誡他們在用這些詞之前先審視一下自己是否真正有那麼多真摯的情感,在經歷了那麼多年催人麻木的教學工作之後。
過了那麼多年後我才猛然發現:人類的所有感覺,都是基於「流量」而不是「存量」產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一種人類的本能反應嗎?人類具有的適應能力,使得人們能很快地對已有之物或刺激產生免疫,那又怎麼能因此而苦苦要求自己呢?對事事保持敏感的感恩之心,那該多累啊,更何況我們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我總是嫌中小學老師們反人類的行為。他們從來都不會去站在我們的角度去思考一下,哪怕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一下:我,有沒有這麼「感恩」過呢?誰能做得到呢?但是被這個問題一問,我倒是自己一陣驚醒:我,有沒有站在老師的角度去思考一下呢?
可曾想過,中小學老師被賦予了太多的期望,而事實上他們只是學歷不高的某種意義上的平庸之流而已,你不能渴望他們對某些問題有過於深刻的思考。
也就是說,特別是語文老師,他們面對的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人生的大問題。任何稍微在後來的人生路上有些思考的人,都會發現他們之前接受的觀點是多麼地幼稚和不現實,而語文老師是,也只能是一些普通人,你不能期望從他們口中說出多麼「現實有用」的觀點,特別是面對現實中瑣細而複雜的的問題。
更可憐的是,也許那時候的我們根本無法理解除了簡單而理想化的方式外的任何意義。換句話說,縱使老師說了某種深刻的意義,正如許多教材里不起眼但意義非凡的選文,我們也會當做是個屁,認為還不如講講和考試有用的技巧:豹頭豬肚鳳尾的三段論形式,名句的一萬種引用方法......
所以誰都沒有錯,不論是那個曾經想感恩卻感恩不起來的幼稚的我,還是那個在作文課上夸夸其談的語文老師,還是現在根本不想理會感恩問題的我,我們都有我們自己的理由,我們都只是活在我們所遇到的那個世界裡而已。
據說每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多麼詩意的描述啊,列維-斯特勞斯如是說。
一個人,一個世界,延展出一條綿延不斷的路,我們也許可以走進許多別人的世界,但從根本上說卻永遠也不可能與他人並軌,我們自以為的「理所當然」的感同身受,卻永遠也無法站在別人的那個世界裡:在你了解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以及一切之前,你無法想像一個小小的動作對他人有多大的傷害、你無法理解在你眼中的不可思議對他人來說是如此的自然,耗盡你一生也不可能了解一個哪怕是你最熟悉的人,因為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那是一本永遠沒有頁碼盡頭的沙之書。
接受與寬容是因為真的理解,真的去站在另一個人的靴子里,哪怕是一知半解,也足以讓我們去理解那些我們根本無法接受之事。當你真的去走進別人的世界,你就會變得平靜,你就不再渴求改變,不論是另一個你討厭的自己,還是另一個你討厭的別人,你就會明白:一切行為和事情,皆自有它的原因。
有時候我們最無法理解的,卻是我們自己,對此我深有體驗。後來我發現,每次當我無法理解自己的愚蠢之時,我就會仔細回想當時所處的一切情境細節,從我以前所有的經歷中找出蛛絲馬跡,然後我就會發現,哪怕是一些最不該犯的錯,背後都有許許多多的伏筆,都和之前的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這樣經歷過幾次之後,我就不再去尋找了,因為一切行為和事情,皆自有它的原因。所有人,特別是我們自己,都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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