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
歪歪是個要飯的傻子,還是個瘸腿的啞巴,40歲多的樣子,個子不高,偏瘦,馱著背,走路時喜歡背著手,一搖一擺的看上去很吃力。
在我上小學三四年級時,他在我們廠生活區里待過兩年,自從第二年秋天他走了之後就再沒了消息,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回了老家,但是我打賭,只要那時在廠里見過歪歪的人到現在都會還記得他,而且都會很懷念他。
歪歪的臉不大,但很黑,布滿皺紋還長著雜亂的鬍鬚,身上套著已經髒的黑漆麻五的破皮爛襖,還特別喜歡帶一個灰綠色的紅衛兵帽,一見到熟面孔,就會咧開嘴猛點頭。
誰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歪歪這個名字是大家起的。
有一次,他也許是心情很好,站在廠生活區專門貼通告的地方,攤開了一張報紙念的很大聲,旁邊雜貨鋪的老闆給他帶了一個老花鏡,胸前的口袋裡插了本紅寶書,他彎著半條瘸腿,斜著身子十分認真的站在那裡念報紙。
路過的人看著他滑稽的樣子都在笑,他看到大家笑了,就扶了一下老花鏡,仰起頭念的更認真了,但是他無論念什麼,發出的聲音都是歪歪、歪歪歪、歪歪歪歪,於是大家就開始叫他歪歪,他也似乎對這個名字很滿意,因為之後只要有小孩子叫他歪歪,他就會回頭咧開嘴點幾下頭。
這些是後來的事情了,歪歪剛出現在廠生活區時可沒這麼放的開,大家只是偶爾會看到一個黑影在垃圾堆里翻來翻去,大人們倒垃圾的時候會避開他,小孩看到他會哭會跑,還會拿石頭丟他,他也很識趣的只在大家上班上學或者晚上人少的時候出現。
說他是要飯的,其實也只是當時對這類人統一稱呼,但是歪歪那時候是從不去敲誰家門要飯的,只是翻翻垃圾找找吃的。
在相安無事的過了一段時間後,突然有天我聽別人說,翻垃圾那個傻子在一家一戶的幫著人倒垃圾桶,剛聽到這個消息時都不相信,倒垃圾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有人搶著做?
可是從那之後,我真的看到幾次歪歪提著不同樣式的垃圾桶一搖一擺的走,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是廠里搞綠化,把垃圾堆都清理了,修了專門集中垃圾的倉,倉很深而且是封閉的,上端只有一個不大的口,歪歪這下無法撿垃圾了,為了找吃的,他只好在別人家的垃圾桶里翻,為了能翻別人家垃圾桶還不被趕,他就想出幫人倒垃圾的方法,乘在倒掉之前能翻翻。
讓歪歪沒想到的是,他幫人倒垃圾的行為大大改善了廠里人對他的看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他倒完垃圾後拿個饅頭給他,或者給他倒一些剩飯剩菜吃,食堂的大師傅還給他了一個搪瓷碗,一個鐵調羹,他似乎也對這個偶然發現的活路很滿意,幫別人倒垃圾跑的更勤快了,也不常在垃圾里翻吃的了。
可是,並不是每次倒垃圾都會獲得吃的,有時候是因為垃圾桶的主人不在,他就算倒了也得不到任何東西。有人教歪歪倒垃圾前先去敲門看看人在不在,不要老是白忙活,也不知道歪歪是聽懂了,還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次餓,終於他鼓起勇氣去敲人家門了,不過,敲開門也只是會指指垃圾桶,喔喔哦哦的比劃一陣,然後就去倒垃圾了。
有一天,我正在寫作業,突然有一串很不規律的敲門聲響起,打開門揭起竹簾,門口竟然是歪歪,他指指我家的垃圾桶,然後指指旁邊鄰居的垃圾桶,嘴裡歪歪歪的好像在說些什麼,聽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說我們家的垃圾桶太大了,想用鄰居家的垃圾桶把東西分出來,分2趟去倒,歪歪解釋了半天看我好像同意了,就開始把垃圾分到鄰居家的垃圾桶里。
歪歪矮,他很吃力的提起那個比普通垃圾桶大一倍高一倍的鐵桶,甚至要踮起腳才能把桶斜過來擔在另一個垃圾桶上,一邊倒一邊還要小心垃圾倒在桶外面,慢慢的抖著,還要不時的拿手去刨,弄好後,提起鄰居的垃圾桶沖我點了點頭,就一拐一拐的下樓去了。
我站在陽台上,就這樣看著他一拐一拐的走到100多米外的垃圾點倒掉,然後再一拐一拐的回來提起剩下的垃圾去倒掉,等他倒完回來,把垃圾桶放好,還拿起旁邊的一個小掃把,把地上的渣子都掃到一邊。
終於弄完後,他邊喘著氣邊對我點點頭,然後張開的嘴用手指了指,我馬上明白過來,他是想要點吃的,於是我轉身到廚房打開冰箱,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吃,發現還有昨天吃剩的一碗炒米飯,就端起碗拿出去問他有沒有帶碗。
他茫然的看了我一眼,顯然他沒有帶碗,他看了看我端著的飯,似乎明白了意思,然後毫不猶豫的把手捧起來,讓我倒在他手裡,我看了一眼他的手,上面粘滿了灰土,甚至還有污水,他卻咧著嘴不斷的點頭,眼睛直愣愣的盯著炒米飯,還把捧著的手往我面前伸了伸,我只好把飯都倒在他的手裡,他捧著飯吃了一口,看的出來很開心,沖我不住的點頭,然後轉身下樓了。
媽媽下班後,我眉飛色舞的把歪歪倒垃圾的事情告訴她,媽媽卻很突然的責備我說,冰箱里的飯是冰的,吃了會拉肚子,桌子上有中午沒吃的饅頭,還是溫的,應該給他饅頭。媽媽很少對我發火,但是這麼多年來,那次媽媽發火的樣子我一直記得。
慢慢的,歪歪在廠里得到的尊重越來越多,有人會在夏天的時候給他半個西瓜吃,他坐在籃球場邊休息時也沒人再去趕他,甚至大家從他身邊經過也會打招呼。
後來一天,廠里來了個身體挺壯的乞丐,那個乞丐不但搶歪歪的吃的,還老是推打歪歪,歪歪被推打的時候總是抱著頭一拐一拐的躲,嘴裡歪歪歪的叫喊,我們一群小孩子看不過去了,拿起石頭打那個身體壯的乞丐,從生活區一直追著打出廠門,歪歪在後面一搖一擺的跟著,不時發出歪歪的聲音,並咧著嘴對我們笑。
很快,那個夏天過去了,秋風把葉子都掃掉了,人們似乎從來沒注意過歪歪晚上睡在哪裡,只是白天偶爾能看到他,日子在一天天過著,該工作的工作,該上學的上學,有一天突然有人問,歪歪怎麼不見了?我們才想起,似乎很久沒有人來敲門倒垃圾了。
就這樣過了一年後,在大家都快淡忘掉這一切的時候,歪歪突然又出現了,依然馱著背瘸著腿,依然咧著嘴朝我們點頭,只是一隻眼睛瞎了,人變得更加蒼老了,沒人知道這一年在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沒人會去問這一年他去了哪裡,更沒人知道他這一年受過些什麼磨難。
雖然歪歪還是在幫大家倒垃圾,但是明顯可以感覺到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並離我們更遠了,歪歪也再沒有站在通告欄前念過報紙,也再沒有敲過我家的門,當秋天風再次颳起時,他便毫無痕迹的離開了。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回來。
寫於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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