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300具屍體

這個世界上已經有許多古老的職業消失了:出版社的排字工人、街頭的擦皮鞋匠、BP機的接線員、代寫書信的老人家……今天要說的就是這麼一個即將消失的職業:突發記者。

4年前,我的男朋友紐太普就是一個突發記者。那個時候,紙媒還算繁榮,全上海有幾百家報紙,記者被細分為很多種,突發記者就是其中之一。

無論你通過哪種方式去劃分記者這個群體,突發記者一定處在整個行業鏈的最底端。但他們的工作方式也最符合外人對記者的想像,在許多個深夜,紐太普被電話吵醒,5分鐘里要穿戴齊整,奔赴三十公里外的新聞現場。運氣好的時候能搭上電視台的車,有時身邊會坐著國字臉的、不苟言笑的宣克炅。

這個城市每天都發生著各種意外:火災、交通事故、自殺、兇殺、跌落致亡、無名浮屍……這些意外加起來,每年要吞噬近10萬條生命,平分到每一天,就是300來個大小突發,其中大部分都歸於寂寂,只有極少的一部分,會通過網路、爆料人、讀者來電等形式傳達到報社,隨後招來一批突發記者。

所以會不會有哪一天是完全風平浪靜、無事發生的?紐太普說,不會的。他做了3年突發記者,曾經有一天掐著表等到晚上11點多,突然來了一通電話,說郊區的一家化工廠爆炸了。

「這個城市太大了,每一天總有壞事會發生,或是集中到一處大爆發,或是揉散了變成小事件。」他說這句話的樣子像一個哲學家。

「你知道,人類自有歷史記載以來已經有幾千年了,其中有沒有完全平靜,沒有戰亂也沒有紛爭的一天?有的。可是,幾千年里,就只有那麼一天,整個星球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就只有那麼一天。」

2

把紐太普吵醒的那通電話是關於一個跳樓案的。跳樓案在諸多突發當中屬於最小的一個,只有在報紙版面沒什麼可東西可填充的時候,才會讓記者去寫。但那一天有點不一樣,電話里說,跳樓的人還掛在陽台上呢,有現場,趕緊去看一下。

計程車把紐太普送到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里。他從來沒有在午夜的燈火下看到那麼多人,圍觀群眾彎成一個弧形,當中是已經拉起來的防撞擊網,幾個消防手持對講機在喊話。往上看,三樓有個男人正在手舞足蹈,嘴裡大喊大叫著一串串車軲轆話:「別過來!你們別過來!再過來我叫警察了!」

「師傅,你冷靜些,我們就是警察。有話下來說,不要衝動。」戴著大頭盔的消防員高聲與他對喊。

「呸!你們是假的!你們都要害我!」

「大概是個精神病人。」一個消防員對紐太普說。後者掏出小本子奮筆疾書:今天凌晨,普陀區某居民小區一名男子揚言要自殺……

寫了幾行,再抬頭看,跳樓男人的身後已經多了兩個消防員。他們試圖去拉男人的手臂,被後者發現了,他一邊瘋狂甩開,一邊發出不似人聲的嗷嗷大叫,整個身體頓時失去平衡。嚇得消防員趕緊一把把他拉穩了,隨後開始好言相勸。

「師傅,你別想不開呀,為啥要自殺啦?」

「走開!走開!你們要害我!」

「是你打電話報警我們才來的啊。」

「你們是假警察!是假的。」他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怎麼會是假的啦,你那會兒報警,說老婆要殺你,是不是這樣?」

「是的!她要殺我!」男人又亢奮地搖擺起來,下面的人群發出了驚呼。

「現在我們來了,她不會殺你了,我們慢慢進到屋子裡來好好說好么?」

「不好!你們是假警察!你們要害我!」

……

這樣的對話循環了三四遍,就在紐太普以為三樓那出大戲至少還要僵持兩個小時的時候,跳樓男人突然掉下來了,他的表情還很平靜,像是走樓梯踏空一樣,平滑地、穩穩地掉了下來,啪地落在了那張網上。

「死了嗎?」紐太普問。

「死不了,也傷不了。」一個消防帶著快要收工的神情,對著紐太普揮了揮手,向網中間掙扎的跳樓男人走去。

「短命鬼。」

耳邊響起一個冷冷的女聲。紐太普扭頭,看到一個穿睡袍的中年女人,長得很高,至少有一米七,微卷的頭髮披散著,臉色在路燈的黃光下顯得有些憔悴。

「阿姨,你認識那個跳樓的嗎?」他問。

「我就是他老婆。」女人說,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是怎麼啦?」

「這老棺材是吸毒犯,一吸毒腦子就壞掉,送到監牢里去拉倒。」

3

紐太普最喜歡下午的活,不要早,也不要晚,最好是發生在下午1點。他吃過午飯去現場,調查採訪一個多小時,回來寫稿,收工時正好5點,輕輕鬆鬆的一天就過去了。

比如這起糾紛,是讀者投訴熱線轉過來的。投訴人是一對小夫妻,說是在長寧區買房子買到凶宅了。

那座被稱為凶宅的房子空蕩蕩的,買房的這對小夫妻和中介坐在僅有的一張沙發上,不停地唇槍舌戰。夫婦倆是上海人,妻子穿著一身紅裙子,化著精緻的妝,聲音很嗲但步步緊逼:「這怎麼可以呢?我們買房子是為了結婚的,你賣給我們之前不說清楚有人死在裡面過的?還是上吊自殺的。冊那,這種事情你做得出來噢,不怕將來生小孩沒屁眼的啊。」

紐太普環顧四周,這套房子110平,因為房型正氣,比同面積的房子顯得更加寬敞明亮。問下來,房子的成交價不到500萬,確實比同地段的要便宜不少。中介說,合同都簽了,房款不能退,不過可以出點錢做場法事。

妻子聽了要昏過去了:「做法事一剛,這位記者你聽聽,現在的中介真的白天白說晚上瞎說噢,你一定要曝光他們的呀。」

「對了,前一家人是為什麼自殺的?」

「好像是生意場上得罪人了,還欠了高利貸。他老婆聽說後,直接帶著孩子走了,這個人呢一時想不開,就上吊自殺了。」中介說,「房款聽說已經拿去還債了,所以肯定是要不回來的。」

4

「我跟你說,這個事情真的有勁,醫院裡幾個護士知道後都要笑死了。」電話那頭是個爆料人,對,就是專門靠著給報社提供新聞線索為生的那種人。這次他爆的料是個交通事故,紐太普一查地點,在寶山區,又只是個小事故,不太想去。對方就急了,呱呱呱地說下去:「村裡本來有座橋,因為要疏浚河道的關係拆掉了,掛了紅燈警示。結果紅燈壞掉了,一個人騎車過去,摔下去了。他打電話叫來自己的哥哥,結果哥哥嫂子也掉了下去,三個人都摔在河道里,一死兩傷。」

「誰死了?」

「先頭掉下去的那個,被他哥嫂砸死的。」

「所以還是意外咯?」

「話是這麼說,但沒那麼簡單。那個弟弟本來就遊手好閒的,前兩年發了一場大燒,腦子有點糊塗了,所以哥哥和嫂子一直養著他。據說嫂子老早對這個事情不滿意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警察來過嗎?」

「來過的,這會兒應該走了。」

如果不是親自跑到了現場,很難想像上海還存在著這種大片大片的農田。通往事故地點的路已經被封鎖了,警戒線邊上,是兩個正在閑聊的老人。紐太普揮手叫住他們:「事故里過世的那個弟弟,跟家裡人關係怎麼樣?」

「他們兄弟倆關係可好了,但阿嫂確實和弟弟不對路……哎呀,不過那弟弟也不是啥好人,有過案底的,腦子燒壞前偷雞摸狗的事情沒少干,否則怎麼就三十好幾的還沒結婚呢。」

「有人說這個事故有可能是嫂子乾的?」

「是的,大家都在這麼說。這阿嫂平時人蠻好的,就是看到弟弟跟世仇一樣。前兩年吧,有天深夜,她拿把菜刀追著小叔子砍,半個村子的人都被吵醒了。你說你跟一個傻瓜置什麼氣,傳出去也難聽。」

5

再後來,紙媒就漸漸地,死去了。報紙一家家地倒掉,沒有倒掉的也要縮減開支,最早被裁撤的就是突發新聞部。在這座城市裡,每天有300多條生命在意外中消失,即使其中有十分之一被記錄在了新聞紙上,也無法免除他們被飛速遺忘的命運。

「把死亡記得太牢,就沒辦法新生。」紐太普說。現在,他成了一個極簡主義者、MUJI粉和「斷舍離」的擁躉。

紐太普是在一個冬天辭職的。走之前,他把桌上、抽屜里堆得到處都是的過期報紙整理出來,一份一份扔到廢紙箱里,經年積灰像大雪一樣漫天飛舞。

爆料人聽說他辭職了,打來電話道別,說自己也快要失業了。「已經沒有報紙需要爆料人了,現在他們都到微博上去找線索。」他憤憤地說,「我打算找個師傅跟著,去搞商業情報,大概還能混口飯吃。」

「兄弟,辛苦了,這些年來多謝你了。」

「哪裡的話,我本來就喜歡打聽事兒。」對方咳一聲,似乎不習慣道別時的沉重氣氛,「對了,你還記得之前那起特別奇葩的事故嗎?後來那家的哥哥和嫂子都被抓起來了。」

「記得。一家三口掉下橋,弟弟被壓死的那個。」

「對,警察查下去發現,真的是嫂子乾的。不過後來還牽扯出了一個大案子。」

「什麼案子?」

「那個弟弟吧,病是裝的,其實是個販毒的小頭子,大概是之前坐牢時搭上的線。後來還把哥哥牽扯進來了,弟弟進貨,哥哥銷贓。」

「上海也會有這種事情啊。」

「不但販毒還放高利貸,造的孽也是深,據說還逼死過人。有個做小生意的,欠了他們500萬,一時還不上,他們就威脅說要把這個人在外面軋姘頭的事情宣揚出去。一來二去的,逼得太急,人家就弔死了。」

6

「咪咪,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活在馬爾克斯的小說里。」紐太普對我說。

我們站在普陀區一戶居民樓底下,他指著三樓一家人的窗戶告訴我,當時要跳樓的那個瘋男人就住在裡面。

窗戶透出暖黃的光,還有後面正在晃動的影子。

「所以這個事情是這樣的。制毒的哥倆把毒品賣給了凶宅的前主人,那個人恰好和一個有夫之婦有婚外情。後來他欠了哥倆500萬,於是跟情婦商量要謀害她老公,拿遺產抵債。結果大概被識破了吧,老公裝瘋賣傻地報了警,在陽台上跳了一出大神,隨後跳樓保命。結果是,情夫還不上錢就自殺了。弟弟坐收漁利,以為天衣無縫,卻被他的嫂子害了。」

「所以啊,咪咪,你現在知道了么?人類的城市,既是文明的中心,也是慾望、權利、陰謀、貪婪和恐懼的中心。這大概就是,自人類有歷史記載以來,這個世界始終無法平靜的原因。」

7

這是一個不真實的故事。

日光底下並無新事,尤其當人們不在乎的時候。所以這只是一個註定被遺忘的,馬爾克斯式的,故事。

愚人節快樂。

上面那個二維碼,你們看著關注吧,反正我也不怎麼更新……運營公共號真是累出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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