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報警器和你
法國對於防火防盜的技術保障做的很好,所有房型竣工時都要安上煙霧報警器才能合格。奈何這小小的圓盤對中國人的烹飪方式卻太過敏感,往往油鍋一熱青煙一騰,小傢伙就恨不得全街道都知道似的大叫起來。
儘管如此,我卻擔心真的出了什麼事,便迅速打了盆水循聲跑去。剛跑到一半,就看到對面的窗大開著,一個男生站在椅子上,拚命伸手對著屋頂的報警器快速撲閃,像極了我第一次「著火」時的場景。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那男生也發現了我,一臉無奈不知如何是好。
報警器終於出盡風頭,便很通情達理地停了下來。
我正打算回去,卻聽到對面窗戶傳來聲音。「我叫Matthew,「椅子上的男生朝我揮揮手,「要來火災現場喝杯咖啡么?」
但煙霧報警器的麻煩仍然沒有解決。我既沒有鄰居大手一揮直接將其拆除的勇氣,也沒有中國同學套上塑料袋的機智——馬虎如我,若真哪天著起火來,恐怕還得仰仗它救我一命。不得已,我便養成了一做飯便大開窗戶的好習慣,雖然每每都凍得要一邊跳腳一邊炒菜,卻也算暫時封住了報警器的喉舌。
有天夜裡,苦學法語一整日的我突然肚餓,遂將「過晚不食」的法則拋諸腦後,開火起鍋,準備煎片雞排果腹。法國超市最便宜的肉往往是火雞,於是我也屯了許多放在冰箱里,正好拿兩片雞胸沖沖水,放在塑料袋反覆敲爛,再倒入料酒、醬油,撒鹽腌制。熱鍋里下了油,稍見油熱便將雞胸放入,「刺啦」一聲便香氣四溢。眼看著兩面皆金黃,便再加些料酒,燉幾分香氣進去。正當我關了小火準備蓋鍋蓋時,有人敲起了門。
「是Matthew,」他隔著門喊,「你做的飯太香了……能不能教教我怎麼做中國菜?」
後來聽他吐槽,「每次一看你開窗就知道又要做飯了,果然三五分鐘一過,滿走廊都是香味,我的窗正對著你,首當其衝。」於是終於在一次夜宵的誘惑下,他決定親自來嘗一嘗。
我盛了一片雞胸,撒上孜然遞給他。他問我,「這是什麼?」我搜盡腦腸也沒想到這玩意用法語怎麼說,只得搪塞道「是一種祖傳的中國香料」。他的表情也肅穆起來,非常莊重的接過了雞肉。
然而法國人是無紅酒不歡的民族。大咧咧如Matthew,一點沒有初入女生閨房的矜持,反倒一眼掃到我櫥櫃里的酒瓶,看到了「酒」的單詞便興高采烈地要拿來配雞肉。我欲言又止,「這倒是酒沒錯……」Matthew便已經仰脖一飲——三秒鐘後,表情迅速凝固而奔向廁所,即刻傳來響亮的漱口聲。
他一臉懊惱而敬畏地問我,這到底是什麼酒?
我看了看瓶子上孔武有力的「紹興廚房酒」五個大字,嚴肅地說:「是一種中國宮廷御用飲品。」
自那之後,Matthew便常常提著些許原料來蹭飯,我倒也樂得向高傲的法蘭西輸出美食文化,就這樣湊成了一對飯友。
中國的種種食材成了我捉弄Matthew的不二法寶。先是從國內帶來的辣椒面,我告訴他是草莓果珍,他遂沖水攪拌卻怎麼都不溶解,遂氣沖沖一飲而盡,接著臉頰雙眼飆紅,淚水漣漣了好久;後來又是珍藏的干木耳,我叫他拿水泡著,五分鐘後便聽到他驚叫「怎麼辦它在長大」,我一邊長勺攪湯一邊認真的說「對,其實那是活的,等下我們拿來燉湯喝」。
因此他素有耳聞的「中國人什麼都吃」的謠言似乎更得了認證。有次同他一起去超市,路經廣場草坪,許多肥大的鴿子悠閑地踱來踱去。我玩心大起伸手向他們撲去,鴿子倒還沒反應過來飛走,就聽見Matthew在後面驚慌地喊道:「那個不能吃的!」
Matthew似乎有點過意不去總叫我做飯,因此某個周日,突然「咣咣」敲門吵醒打算睡到自然醒的我,興高采烈地宣布要親自下廚。
他自信滿滿地要我自己挑食材,我看了一圈,似乎還沒吃過長相清奇的洋薊,便挑了一顆塞給他。而他看到時,一下一臉「這是什麼玩意我也沒吃過」的表情。我貼心地說「用不用換個別的?」他立刻正義凜然地說:「法國人怎麼可能不會做洋薊!」便氣沖沖地拿去付款了。
回家後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過來敲門,我一開門便看到了哭笑不得的一幕:一整顆洋薊擺在盤子里,似乎除了被煮過之外,和一個鐘頭前在貨架上的樣子別無二致。我們同時開動,剝了一片下來塞進嘴裡,又同時吐了出來。Matthew終於攤手投降:「我也不知道這玩意兒要怎麼做……說實話,上大學之前我從沒自己做過飯,那次弄響報警器是第一次。」
我哈哈大笑,又不願浪費掉一顆頭大的洋薊,遂掏出手機搜到烹飪方式,將堅硬的外殼全都剝去,只留下柔軟的心,切成小段拌入櫻桃番茄和芝麻菜,撒醋與香油,挽救成一盤差強人意的沙拉。
從此Matthew被中國廚藝徹底降服,再也不在我嚇鴿子時大驚小怪了,反而悄悄跟我說:「你覺得它們是烤了還是蒸了更好吃?」
我有一周去了巴黎,回來後才覺得很久沒見到Matthew,遠遠看他窗戶也緊閉,便去看他,沒想到他躺在床上,已經發燒了兩天,桌子上堆著切片麵包和幾乎見底的果醬。
我趕緊幫他收了收垃圾,遂回房提來半隻雞,大火煮開撇沫。一邊快手泡了香菇和枸杞,一邊搜刮幾遍櫥櫃,摸出紅棗和桂圓,和雞一起放入高壓鍋里。他早已聞見香味,掙扎著爬起來問我什麼時候好,我便坐到床邊安慰他。我說中國人病了,家人都會熬雞湯給病人喝,喝完好好睡一覺,明天就能滿血復活啦。
他點點頭,完全相信的表情,「每個中國人都會熬雞湯嗎?」
我想到朋友圈裡漫天飛舞的勵志「雞湯」,「會不會熬不知道,但好像大家都挺愛喝的。」
他點點頭,又把臉貼在我的胳膊上,似乎能退燒快一點:「你做的我都喜歡。」
我估計是被他傳染了,臉騰地紅起來。
Matthew第二天活蹦亂跳的來找我,大喊著「我冰箱都空啦,快陪我去超市」。我一邊心想,你要冰箱做什麼哦,還不是都要我做菜;一邊惡毒地揣測他生病一定是因為被中國菜養刁了胃,吃不慣法棍乳酪了。
但我依然乖乖陪他去了超市,而且這次比哪一次都認真。我帶他去蔬菜區,認真教他長形綠葉的白菜才是中國白菜,比一大顆的法國捲心菜更好吃;圓粒的糯米煮熟了很黏,其他快熟米只能做飯不能熬粥……他聽了聽就不耐煩地擺擺手,「太多啦我記不住」,又一臉傻笑著環住我的肩,「我不是有個中國廚娘嘛。」
「是呀,」我假裝低頭去挑土豆,「可是我下周就畢業,然後就要回國了呀。」
離開的時候,Matthew送我上火車。我噎在心裡一整個地球的話,最終還是被中國式的矜持堵在嘴邊。
他塞給我一個小盒子,叫我回國後再打開。我卻按捺不住,一等火車開動就拆開了包裝——一個小小的鑰匙鏈,拴著一個微縮版的煙霧報警器,一摁就」嗶——嗶——「地響起來。
那細小的警報聲立即將記憶帶回到半年前的那天。報警器響得滿城皆知,我端著一盆水,撞見狼狽不堪的他。
人們總說,」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但人生又像是一場匆匆的旅行,怎會總如故事般兩全?
人們又說,關於味覺的記憶最深刻,最揮之不去。
第二句,我同意。
文/張悅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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