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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ry of Modern Poetry (9)

副標題是《——漢語新詩太超前,暫時還不用擔心人工智慧的追趕》。

最近兩天,圍棋界傳出了人工智慧已有突破性進展的消息,人們的注意力再一次被吸引到了「人工智慧對人類的追趕」這個命題上。那麼,對於詩歌寫作領域而言,會不會也會有類似的憂慮呢?

我的看法是,現代詩歌尤其是漢語新詩領域暫時對此還不用擔心。這是因為,現代詩歌寫作的進展現在已經遠遠遠超前於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寫作(以至於我甚至想提議將詩歌學從文學裡獨立出來而與文學並列),即使哪天人工智慧真能「創作出」質量較高的文學作品,那也依然距離超越了一般文學的詩歌尚遠。另一方面,其實現在的人工智慧還不算是真的智能,「他們」依然是按某種「理性的」程序設定來進行分析與判斷,「他們」並沒有真正的自我意識、感覺、感情、性格那些屬於靈魂層面的特徵。因此,假如將來真按這個模式發明出「作詩機」,那也並不是在直接「重建」人類內心的真正寫作過程,而可能只是在模擬出一定的分析判斷結果來「以假亂真」(讓讀者難以辨別其作者是人還是機器)。

為什麼說現代詩歌已經遠遠超越一般意義的文學了呢?

在我看來,這是因為基於小說散文發展起來的一般文學理論(比如對單句修辭、篇章架構以及內涵寓意等等的分析)只能展現出現代詩歌的小部分美感而無法解釋更多。這使得擅長小說散文領域的研究者和作者們往往很難真正理解現代詩歌領域(這其實也是詩歌在現代文學體系里並不那麼「顯學」的直接原因:文學界其實不理解詩歌界在寫什麼,他們依然在按對小說散文的解讀模型來分析詩歌)。

現代詩歌的「詩化」超越了一般文學意義上的修辭。

單獨抽出現代詩歌里的一句或一行來看,得到的頂多只是一個看起來比較流暢的句子(可能有華麗修辭也可能沒有)。從散文小說的審美眼光來看,這些單個的詩句並不出奇,所能給出的褒揚讚美也不會超過給散文小說里優美描寫的評價。

但詩人們並不是這樣審美的。在寫詩時,詩人們會營造出那些彼此在氛圍及節奏上密切結合的一系列詩行,通過他們出於類似於神啟的直覺與靈感來對詩行們進行調配刪削,讓連續的詩歌文本流「活」過來,仿似有了靈魂一般(在之前這個系列的理論文章里,我將這稱為「詩化」)。就是說,現代詩歌里的句子,並不是一般的「語言」意義上的句子,而是有靈魂的「詩化語言」意義上的句子。現代詩歌之所以超越了文學,其實是根源於詩句本身對語言的超越。

或者我也可以換個方式來表達:寫散文寫小說時,每個句子都可能有多種寫法,作者選哪個具體的句子寫法可能並不太重要,只要大概的內涵差不多、只要句子流暢甚或華麗,表達的文學效果都並沒有本質的差別。但在寫現代詩歌時,詩人們會小心經營每一個句子,只要改變一下句子成分的語序或修改一些用詞,所能展現出來的「詩化美感」就可能有明顯的不同。而每一個擁有多種可能寫法的詩句再疊加起來,他們所擁有的差異可能性則會體現為概率上的(排列)相乘。

又或者我再換一個方式來表達:詩人們認為句子們怎樣被調配刪削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那會直接影響對詩歌審美的理解。一般文學裡,重視的是句子所承載的大概語義內涵,而詩人們卻在關注句子寫法的各種豐富的更精細的可能性。打個比方,類比到音韻學領域的話,一般的文學理論研究的類似於研究音系架構的「音系學」(對發音器官大致分析到某個不用太精確的「音位」即可),而詩人們在探討的卻類似於研究「發音器官」怎樣配合發出各種複雜而有精細差異的發音效果的「語音學」。就是說,現代詩歌之所以超越了一般文學,正是因為詩人們將「句子寫法」這件事看得很複雜,詩人們想探索的是人類思維能將「句子寫法」審美到怎樣的程度(當然,這裡說的「句子寫法」並不只是指形式上的句子結構,而是更主要地指包含了具體辭彙語義的完整句子寫法)。

在這樣的前提下,別說人工智慧能否模擬寫作出能被詩人們認可的現代詩歌了(注意:不是一般人眼裡看起來分行的文本,要得到詩人們認可,至少要是入門程度以上的認可),就連一般人甚至擅長散文小說的作者都未必能理解與寫出現代詩歌了。所以,現代詩歌基本可以說,暫時還無須擔心人工智慧的追趕。因為距離太遠。

漢語新詩在一定程度上走在了世界現代詩歌的前列。

我一直是這樣看的:在基於小說散文而建立的文學體系里,現代詩歌的寫作成果被嚴重低估了。而在用世界各語書寫的現代詩歌體系里,其中的漢語新詩寫作成果又被低估了。這兩個低估,都主要是由於前述的「一般文學界不理解詩歌界在寫什麼」這一因素造成的。

一般文學理論里在對比中西現代文學作品時,其中一個側重的比較點是作品的思想內涵深度。我們知道,現代文明主要興起於之前的歐洲文化,因此歐美文學作品的作者們對現代文明的理解有先天的優勢,相對更容易寫出能撼動心靈的文本。當然,隨著我們國內越來越西化(即現代化),這個相對的差距也逐漸在被消解被縮減之中。

但正如前一小節里所述,對於小說散文而言,「精細的句子寫法」不太重要。在這個前提下,「思想內涵深度」這個量度尺度,在基於小說散文而建立的文學理論體系里就顯得非常重要。但詩歌並不一樣,詩歌重視「精細的句子寫法」(即「詩化」)。而漢語新詩,即使在「思想內涵深度」未必如西方那麼有優勢(雖然我個人其實更傾向於這種差距已經在充分西化後差別多被填平了),但恰恰是在「精細的句子寫法」方面已經走在了整個世界詩歌界的最前列。

為什麼這麼說?我的理解是,有兩個主要的因素:

1、從語言體系來說,漢語本身的構詞法模式對「精細的句子寫法」很有利。

2、有漢語古詩的長期積累作為漢語新詩的基礎。

但話說,其實因素2也是基於因素1的,因為各朝代的漢語古詩寫作的其中一個重點就是「鍊字」,而「鍊字」是「精細的句子寫法」的一部分(但後者要比前者涉及的範圍要廣)。

漢語這類語言的特點是:在句法上屬分析語,在構詞法上大量使用「複合法」(雙音詞)來造詞。

——句法上越分析化,就對句子變幻不同句式結構越有利。

——構詞法上越多合成詞,所能調配出來的語義搭配效果就越豐富。

(當然,也未必是要漢語才有這兩個特徵,南方的周邊民族語言里也有不少類似的。)

第一點可能好理解,第二點或許就沒那麼顯然。對於第二點,我是這樣看的:用「派生法」(詞綴或形態交替)來造詞時,所能參與派生的「詞綴或形態交替」畢竟是少數的有限的。用「複合法」造的雙音詞,參與複合的雙方則往往都是「詞根」(雖然有少數是「詞綴」),而「詞根」的數量是遠多於「詞綴或形態交替」的。於是,在一個「詞根」的基礎上,疊加另一個「詞根」,比疊加「詞綴或形態交替」所能帶來的各種可能變幻效果也就更豐富。這在一般的語言使用上(包括口語及書面語)可能體現得不太明顯,但在詩歌寫作上卻很明顯。(這可能也正是為什麼漢語世界在古代文學裡以詩歌為主流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漢語的構詞法在先秦後期就已經開始往「複合法」轉型了。)

當然,有這樣的語言體系上的先天優勢,也得有具體的詩歌寫作實踐才能體現出來。漢語新詩雖然成長的時間不長,但我們確實看到,漢語新詩詩人們已經在利用複雜的構詞造句可能性來探索各種實際的詩歌文本寫作了。(當然,雖然詩人們往往都在這麼寫,但未必都能意識到有這樣一個原理;而如果想讓詩人們逐漸意識到,或許就需要有一部分詩人來自行重建那應該脫離於有別於一般文學理論體系的詩歌理論體系了)。

而歐美詩人們,卻囿於語言體系本身的形式限制,在句式與辭彙搭配方面所能探索的變幻可能性是相對略少一些的。他們不是沒有進行這樣的探索(曾見過有一本《詩神遠遊——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現代詩》里介紹過),而是一旦用他們的語言將詩歌寫得很像中國詩的模式,就可能讓他們的詩句看起來與他們平時使用的實際語言有一定的距離感。所以,或許他們將來的寫作方向,將長期有這種「更像詩」與「更像實際句子」的矛盾對抗(除非他們的語言本身演變得更分析化、更傾向於用「複合法」構詞)。由此目測,或許歐美的下一次詩歌作品爆發,可能會出現在像德語那樣有逐漸傾向於倚重「複合法」來構詞的語言體系里。

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漢語新詩卻沒這樣的桎梏,無論怎麼寫,寫出來的詩句在語感上依然就是自然的漢語句子。這就是為什麼說漢語新詩在這個方面已經走在世界詩歌前列的緣故了。

由此,還可以再討論一下漢語新詩對漢語古詩的超越。

對於漢語古詩,我們很遺憾地看到,已經有人工智慧的「作詩機」了。雖然那不是真的人工智慧(因為「作詩機」無法重建古詩作者們的內心寫作過程),只能模擬出結果上看起來還很粗糙的帶有嚴重拼湊感的初步「作品」。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漢語古詩的範式已經有了這樣的慣例:

1、句式需整齊。

2、對單字的字義,盡量用一些看起來「更像先秦文言」的用法,而迴避一些後起的詞義用法變化。這兩點,都對「精細的句子寫法」(即「詩化」)有一定的阻擋效果。

第一點不難理解。

對於第二點,我的理解是:中古詩詞雖然已經使用大量的雙音詞,但仍有一種盡量維持「更像先秦文言」的傾向,在「像文言還是像白話」之間有個「度」。一旦超過那個「度」,看起來就不像詩詞而像歌詞了(而第一點的句式整齊,還會加劇這種像歌詞的感覺)。

就是說,雖然漢語古詩追求的「鍊字」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精細的句子寫法」(即「詩化」)的追求,但上述兩個因素的阻擋卻限制了漢語古詩進一步向更精細超越的可能性。在這個前提下,逆水行舟,不進則(相對而體現為)退。這使得「作詩機」模擬出較粗糙的古詩作品成為可能(雖然那些作品沒有真正的文學意義)。

而漢語新詩放棄了上述兩點,於是獲得了超越的可能。並且由於漢語新詩在範式上與現代漢語的自然口語的契合性,使得漢語新詩在「更像詩還是更像實際語言」上取得了方向上的一致,從而有了更廣闊的寫作探索可能。我所觀察到的是:現在的漢語新詩寫得很複雜,比古詩複雜,比小說散文複雜,甚至比同為現代詩歌的歐美現代詩也略複雜。複雜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性,意味著這個領域有更多的探索潛力,也意味著,暫時無須擔心人工智慧追趕的腳步。

把詩寫得更複雜,這是漢語新詩現在及未來的趨向。我想表達的就是這一個觀察。當然,有時大家可能會聽到一些新詩詩人說他們把詩歌往簡單寫,但那說的是另一回事了。他們只是在用複雜的寫法複雜的寫作過程寫出看起來形式較為凝練的詩歌風格,他們說的其實只是句子長短、寫意還是寫實之類的流派風格問題。他們的簡單,其實並不簡單,其實寫得非常非常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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