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無罪丨讀《一個人的朝聖》

我去年買了個表。

這是一句陳述句。

棕色細錶帶，金色錶盤，秒針的針尖上還有一點紅色的裝飾，總之是一塊小巧復古的女式手錶。

最重要的是，它還是一塊老式石英錶，需要每天上發條，走針也不十分精確，每24小時會慢個幾分鐘，要手工校準一次。

在這個機器幫人們搞定一切的時代，這種不自動也不智能像寵物一樣需要人去照料看護的手錶，可能不再有市場價值了吧。

小的時候我家有兩隻這樣的表，分別戴在爺爺和奶奶的手腕上，一模一樣的銀白色錶盤和錶鏈，只有一大一小之分，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情侶款」。每天晚上我的工作就是給它們上發條，拇指和食指捏住錶盤右邊突起的小圈圈，搓一下，再搓一下，感覺搓不動的時候就停下來。拿起另外一隻，重複一次。

新聞聯播開始的時候，爺爺會校準一次手錶。

「現在，是七點啦。」他一邊調整一邊告訴我。

後來，校準的工作也一起交給我了。

我應該是同時學會看用阿拉伯數字和指針表示時間的方法的，那時候我對一切象徵著現代化的東西非常感興趣，比如電視，電話，自動鉛筆，和，手錶。學校里已經有小朋友開始戴電子錶，錶盤上沒有指針，用數字顯示時間，有時還是夜光的，於是大白天的一群小腦袋湊在一起，用手把光線遮擋起來，創造一個可以發揮手表夜光功能的環境，讓那個小朋友驕傲的展示手裡的寶貝。

而我也非常想要一塊表，這樣可以知道離下課還有多久，我甚至覺得抬起手腕來看時間是個非常神氣的動作，「時間就在這塊圓圓的小東西里，就在我的手上，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看到。」而比起同學們中間流行的電子錶，我更想要的，是爺爺奶奶戴的那種石英錶，因為那個時候，會看指針錶盤的同齡人並不多，期末考試的時候爺爺會把他的手錶交給我，讓我帶去學校看時間，我會把表擺在桌面上，緊靠著鉛筆盒，一個方便別人拿起來欣賞的位置。

老師會注意到，「噢？已經會看了嗎？」我就大力地點頭。

老師讚賞著微笑著走過去了，這一刻，因為手裡這塊石英錶，我成為了一個小小的發光點，周圍有目光投射過來，還有竊竊私語，被關注與認可帶來的美妙感覺，讓我很是受用。

如果寫小說的話，我應該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無聞甚至有些壓抑的人設，這塊錶帶來的光環如此吸引人，讓我忍不住瘋狂的想將它長久地佔為己有，所以我偷了爺爺的表，謊稱弄丟了，其實藏在書包里或是桌肚子的角落，每天一到學校就翻出來戴上，還故作大方其實是炫耀式地，告訴小夥伴們應該怎麼看指針。

最後當然是東窗事發，爺爺卻沒有教訓我，而是講述了一個關於他自己的從前的故事，告訴我不能虛榮，不能偷盜，而我從此改過，並將這段回憶深埋在心，並為了懷念他，我又買了一塊老式手錶，讓它在手腕上滴答滴答地提醒我，當初爺爺說過的話。

夠了。

事實是，小時候的我一直不缺少關注和認可，讚賞和微笑的表情我是非常熟悉的，一向是大人們面對我時會給予的態度。

我並沒有偷拿家裡的表，而是一直在新聞聯播開始的時候調時間，上發條。

那時候的夜晚總是一樣的，一家三口擠在床上看電視，看8點檔連續劇，爺爺給我剝核桃，放在床頭，每晚睡前都吃上一小把。

看到新聞里有值得一說的事，他就說一兩句，電視劇里有讓人激動的劇情，他也發表一些見解，上過發條的手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當電視劇播完，關燈入睡後，滴答聲能清楚地在耳邊響在。

「睡吧，睡吧」 那樣子。

看《一個人的朝聖》的過程中，我經常像這樣陷入對往事的回憶。

像書中的主角，「朝聖者」哈羅德一樣。

哈羅德本身沒有信仰，他之所以決定走路橫穿英格蘭的土地，不帶手機、錢包、地圖，穿一雙破掉的帆布鞋，是為了去見失散已久身患癌症的好友奎妮，他和奎妮之間，在二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些故事，這些故事在他聽到好友患病不久於人世的消息之後從記憶里跳出來，促使他踏上了這段旅程。

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比如他莫名其妙湧現出來的信念——只要他能堅持走下去，奎妮就不會死，他一直在路上，奎妮就會一直活下去。

他能救她。以這種方式。

他沿途看到了一些風景，遇到了一些人，他們傾聽他的故事，也向他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歷。有時候他會看見豐盛的希望，覺得心中有無比堅定的信念，有時又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只不過是給自己業已失敗的人生里再添一次愚蠢的表現。

他在堅持和放棄之間幾經周折，和陌生人發生交集，沿途回想自己和母親瓊，妻子莫林，兒子戴維，好友奎妮之間的發生的一切，回想自己的人生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

在克服身體的傷痛和內心的猶疑的同時，在努力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的前面的同時，在面對溫情的回憶和不堪回首的過去的同時，哈羅德不停地思考著，生髮出很多在我們看來非常勵志也很有道理的想法，比如：

「一直將眼光集中在比自己偉大的事物上，久而久之你就會發現你已經成為這偉大的一部分。」

「真希望這年輕人能珍惜語言的真情實意，不要拿它們當彈藥來使。」

「他發現正是這些普通人的渺小與孤獨使他訝異，牽動他內心的溫柔……哈羅德無法再否認其實一路上見過的每個陌生人雖然是獨特的，卻又是一樣的，這就是人生的兩難。」

「當一個人與熟悉的生活疏離，成為一個過客，熟悉的生活就會被賦予新的意義。明白了這一點，保持真我，誠實地做一個哈羅德而不是扮演成其他任何人，就變得更加重要。」

生活是沒有道理可講的，生活就是指針一格一格地往下走，就是一條腿不停地放在另一條腿的前面，大多數時候，生活就是平凡無奇。哈羅德這個平凡人，嘗試了不平凡的事情，他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蹟，更多的是，他重新找回了內心的力量。

這本書教人們面對親情、友情和愛，看到他們有可能以何種方式離開我們，叫我們面對生活中不為人道的孤獨感和落入平凡的恐懼感。

然而這本書最大的價值，最溫暖人心的部分，是主人公哈羅德對一個旅途中偶然遇見的，像他一樣的平凡人所說的：

「如果有一天你也會做一件毫無邏輯可言的事，人們會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時你可能就會想起我，然後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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