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論（一）——基本概述

知識論(Epistemology)是研究知識是什麼(What is knowledge)，我們知道什麼(Whatndo we know)，我們如何知道一件事(How do we know)的哲學分支。儘管它經常被看作是哲學最基本的一個分支，然而它並不是一個很大的哲學分支。最主要的研究對象是知識到底是什麼。這篇專欄會涉及一些但不是所有的基本問題，討論的內容為帶有命題內容(propositional content)的知識。這種知識包括「我知道1+1=2」，不包括「我知道怎麼游泳」。

那到底什麼是知識呢？我們先來考慮這樣的三句話：

1) 我知道我的（自行）車在樓底下，但是我的自行車不在那。

2) 他從來不相信她喜歡他，但是他知道她喜歡他。

3) 他知道他的彩票會中獎，因為他覺得他的運氣很好。

這三句話都讓人感覺有些不對勁，讓人覺得前半句話和後半句話不能同時成立，在這三種情況下都不存在知識。更符合語言直覺的大概是這樣的三句話：

1) 我以為我的自行車在樓下，但是我的自行車不在那。

2) 他不相信也從來不知道她喜歡他。

3) 他以為他的的彩票會中獎，因為他覺得他的運氣很好。

或者是這樣三句話：

1) 我知道我的自行車在樓下。（我下樓之後看到了它）

2) 他知道她喜歡他，他也一直這麼相信著。（她確實喜歡他）

3) 看到中獎結果之後，他知道他的彩票中獎了。

這三句話分別構成了Traditionalnanalysis of knowledge（傳統上對知識的分析）的三個條件。一般認為，如果一個人S有關於某件事P的知識，或者說S知道P的話，那麼1) P是真的，2) S相信P，3) S有足夠好的理由去相信P。它也叫做JTB模型 (justifiedntrue belief) ，也就是題圖。傳統上認為，這三個條件是知識的充要條件。

這篇專欄會介紹下面這些問題：

1. Gettier Problem (蓋梯爾問題)

2. Foundationalism (基礎主義)

下兩篇則會介紹這些問題：

3. Internalism v. Externalism (內在主義v.外在主義)

4. Skepticism (懷疑主義)

5. PhenomenalnConservatism, Problem of Memory & Contextualism (現象保守主義，記憶問題和語境主義)

6. 我自己的觀點（俗稱私貨）

1. Gettier Problem

nnJTB模型也有人提出過質疑，而最著名的質疑者便是Gettier了。Gettier認為這三個條件並不足以得出知識(notnsufficient for knowledge)。我舉個例子：

一個人S認識A。有一天，S在報紙上看到了A的訃告。姓名，年齡，照片，生日都和他印象中的A一模一樣，於是S相信A死了。事實上，A的確死了，然而S不知道的是，A有一個雙胞胎弟弟B，訃告上登的其實是B的死訊，而且A和B的名字是一樣的，並在同一天死去的。

nnA確實死了；S相信A死了；S有足夠好的理由相信A死了。JTB的三個條件都達到了，然而，S知道A死了嗎？這便是著名的GettiernProblem，它反映出來的是JTB模型這樣的一個問題：就算一個人有足夠好的理由去相信一個命題，這個命題仍然有可能不是真的；就算他基於足夠好的理由去相信一個真命題，他仍然不一定知道這個命題。

nn（Gettier的這篇paper就不到三頁，能讀英語的同學值得一看http://www-bcf.usc.edu/~kleinsch/Gettier.pdfn）

解決Gettier Problem必須達成的一個條件便是：足夠好的理由去相信一個命題足以保證這個命題是真的，也就是說，解決方案通常會重新定義什麼叫「足夠好的理由」。目前我了解到的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兩個理論一個是笛卡爾提出的以確定性作為知識的標準，一個是AlvinnGoldman提出的causalntheory of knowledge.

nn笛卡爾（當然他的時間比Gettier早多了）認為，我們必須對一件事情絕對的肯定，肯定到我們排出了所有不是P的可能性，我們才知道P。他在《第一哲學沉思錄》裡面提出，我對世界的認知可能完全是錯誤的，有可能存在一個惡魔，欺騙我的所有感覺，甚至是邏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所有自以為是真的東西都是錯的，也就是說，我的beliefs並不是truths，因此我不會有任何知識。我們必須排除這種可能性才能獲得知識。也就是說，我只有排除所有不是P的可能性，我們才知道P。

nn這種觀點幾乎直接否定了我們所有的常識。大部分人都會認為他們有至少一隻手。然而，他們有可能是錯的嗎？當然是有可能的，說不定他們只是在做夢呢，說不定他們是在黑客帝國的世界裡面啊。因為沒有排除這種可能性，所以我們其實不知道我們到底有沒有手。笛卡爾自己的解決方法是通過證明上帝的存在和上帝的全善性來說明我們clearlynand distinctly perceive（清楚並明確地觀察）到的東西都是真的，但是他的論證是有漏洞的，因此這種觀點最終引向了懷疑論。大部分的哲學家是不支持懷疑論的，認為知識不需要確定性，否則我既不知道我有沒有一隻手，也不知道我有沒有爸媽，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女朋友（噢，這個我知道）（其實還是不知道，說不定呢是吧）。關於笛卡爾的這個證明@沈秋陽 Lynette 之後大概會寫，在我的下一篇中則會具體介紹懷疑論。

Alvin Goldman則提出了causal theory of knowledge （知識因果論）。 在上面我舉得例子中，雖然我有理由去相信A死了，但是事實上並不是A的死造成了我的觀念，就算A沒有死我也會相信A死了。Goldman認為一個足夠好的理由必須要存在一個causalnchain（因果關係鏈），必須是A造成了我的觀念才能夠給我足夠好的理由。這是externalism（外在主義）的一種，在第三部分會進行討論。

這兩種理論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Gettier Problem，但是它們也有自己的各種問題。目前學界沒有一個十分令人信服滿意的解決方案。說Gettier的論文是知識論史上最重要的論文也不為過。

2. Foundationalism （基礎主義）

nn從Gettier Problem退一步回來說。雖然Gettier Problem讓我們在探尋「知識是什麼」的路上受到了嚴重的阻礙，但是我們還有其他可以探尋的東西，比如，相信一件事的理由(justification)。換句話說，我們應該相信什麼？什麼樣的belief（「相信的東西」，我就隨便翻譯一下）是出於一個足夠好的理由的(reasonable)？在我們提出JTB模型之後，我們仍然沒有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足夠好的理由」的定義。這一部分和下面的部分都是在試圖說明什麼樣的justification是足夠好的。

2.1 inferential justification v. non-inferentialnjustification （推論性理由 v. 非推論性理由）

nn我們可以把justification分成兩類。Inferential justification 指的是以其他belief為基礎，或者說推論出來的。Non-inferential justification自然就是指不以其他belief為基礎的。

我們先來說inferentialnjustification。舉個例子說，我相信明天要下雨（我們把這個belief叫做P）。我相信P有沒有足夠好的理由(justification)呢？假設我看到天氣預報說要下雨（我們把這個belief叫做E），於是支持我相信P的justification就是以E為基礎的，或者說是從E推斷出來的。P就是一個由E提供inferentialnjustification的inferential belief，而如果明天真的下雨了，那麼P就是一個inferentialnknowledge。

然而，為什麼我能夠以E為基礎推出P呢？我們有兩個條件首先，我相信E本身也得是有理由的(justified)才行。我相信天氣預報說明天要下雨，是因為我看了天氣預報。但是如果我走在路上，突然想「天氣預報肯定要說明天要下雨」，但是我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去想的時候，我的belief就是不合理的(unjustified)。不僅如此，還有一個條件需要滿足：天氣預報的結果能夠正確地反映了真實的天氣情況。如果說在非洲大陸上的一個老太太憑著看咖啡杯裡面的殘渣來預報天氣，那麼這個天氣預報大概是不準確的，這樣即使是這個天氣預報說了明天要下雨，我也沒有理由去相信明天要下雨。

於是我們得出了這樣一條結論：

nnPrinciple of Inferential Justification:

nn To be justified innbelieving P on the basis of E one must not only be (1) justified in believingnE, but also (2) justified in believing that E makes probable P. (Fumerton 2010)

nn推論性理由原則：

nn如果我們要以E為基礎推出P的話，那麼我們必須(1)n有足夠的理由去相信E，(2) 有足夠的理由去相信E很可能導致P。

nn然而我們還需要繼續問，我相信E又有什麼justification呢？也許我們可以說，我相信我的視覺（我看了天氣預報）或者聽覺（我聽到了廣播裡面說的天氣預報），於是，我們又以其他東西作為E的基礎。這裡似乎便有了一個鏈條，1以2為基礎，2以3為基礎，3以4為基礎…我們想問的是，知識的這種鏈條結構到底是什麼樣的呢？亞里士多德在PosteriornAnalytics中提出了四個選項(Lemosn2007:47-48)：

nn(i) terminate in a belief that is not justified

nn以一個不合情理的belief結束

然而這種方式想想就是錯的。

(ii) be infinitely long

nn無限長

然而我們並沒有無限的推理能力。

(iii) be circular

nn循環

然而如果我們拿水管做比喻的話，把四根水管頭尾相連，如果裡面本來沒有水的話，你把它們連起來也不會有。如果這四個beliefs都是inferential的話，他們互相相連也無法產生任何justification。

(iv) terminate in a justified basic belief.

nn以一個合乎情理的基礎的belief結束

這似乎是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也就是foundationalism的方案。而這個鏈條的最低端便是一個justifiednnon-inferential belief（有理由的非推論性belief），也叫justified basic belief，指的是並不需要從其他belief獲得justification的belief。Lemos(2007) （←我的academic advisor，雖然我的知識論課不是跟著他上的）給的定義是這個樣子的：

nnB is a justified basic belief = Df. B has some degree ofnjustification that is independent of the justification, if any, it gets fromnother beliefs.

nn定義一個有理由的基礎belief為：當B有justification，且這個justification並不依賴於其他belief的時候，B是一個justifiednbasic (non-inferential) belief。

nn因此我們把belief分為了兩種，一種是inferential belief，它是以其他belief為基礎，或者說作為理由的，而non-inferentialnbelief便是不需要以其他belief作為基礎的。這就帶給我們下一個問題：什麼樣的belief是non-inferential的？一般來說會有兩種：一種是和邏輯，數學有關的，比如1+1=2，比如A不能同時既存在又不存在。另一種是和你自己的精神狀態有關的，比如「我覺得有點累」，比如「我猜他在家裡」。當我問我自己，我憑什麼相信我有這些「想法」的時候，我不需要以其他belief來作為理由，我可以立即(immediately)知道我確實有這些想法。

Foundationalism即認為：1)存在justified non-inferential belief，2)所有的inferentialnbelief最終需要從justifiednnon-inferential belief那裡獲得justification。

nnnn（Coherentism反對foundationalism，但是很少有人（或者說幾乎沒有人）支持coherentism，在這裡不詳說。Coherentism的基本觀點是不同beliefs之間的一致性(coherence)可以為beliefs提供justification，感興趣的參見Coherentist Theories of Epistemic Justificatio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n）

nnFoundationalism又可以被分為兩種，一種是傳統上的(classicalnfoundationalism)，一種是要求比較低的(modest foundationalism)。兩者都支持上面提出的兩個條件，但是他們就什麼樣的belief可以是justifiednnon-inferential產生了分歧。

nnClassical foundationalism 認為，justified non-inferential belief必須是絕對不出錯的(infallible)。Modest foundationalism即是認為它不需要是infallible的，所以常被稱為fallabilism（可出錯主義….anyway，這個詞在討論skepticism的時候會用到）。大部分當代哲學家是接受fallabilism的，否則我就不能有理由的相信「我有一隻手」了（確實存在「我沒有一隻手，我只是在做夢」的可能性，但是這不妨礙我有理由的相信我有一隻手。）

如果fallabilism認為justified non-inferential belief不需要是infallible的話，那麼具體什麼樣的belief可以被non-inferentially justified呢？這就引入了internalism與externalism之爭，前者認為justification是來源於我們的內部的，比如說我們的精神狀態，感覺經驗，一個認為來源於外部的東西，比如我們獲取belief的方式。這個會在下一篇講到。

Reference:

nnFumerton, Richard, "Foundationalist Theories ofnEpistemic Justificatio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Summer 2010 Edition), Edward N. Zalta (ed.),nURL = <Foundationalist Theories of Epistemic Justificatio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Summer 2010 Edition)>.

nnFumerton, 2006, Richard, Epistemology, Blackwell PublishingnLtd

nnLemos, Noah, 2007, An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nKnowle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題圖來源：

THE GETTIER PROBL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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