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碎片(一):聖家堂的彩窗
【輯】
拜謁高迪作品三座之後,最大的感觸就是滿眼「皆是碎片」。開創現代主義的高迪為既能表現牆面的曲線又不失其陶瓷質地的優雅,不惜用碎片加黏土,一點點貼出整座波瀾壯闊的花園。
我於深秋匆匆經過巴塞羅那,兩個日夜的浮光掠影,便令它輕取我最愛城市的桂冠。特將記憶的點滴皆搜刮出來,勉強湊成一輯,留供旁人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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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動人心魄,我在置身於聖家堂彩色光芒之下時,竟想不出另一個詞來形容心情。
早晨風陡,吹得抱著熱帶偏見而來的我冷到頭痛,遂來不及細細瞻仰它壯麗雄奇的外觀,急急躲進堂中。然而這臨時的遁走竟變成了一個絕佳的選擇:最美的光,是應最早體嘗的。
我坐在教堂中央的禱告席上,稍稍抬手就可看見彩色光線流動的斑斕。聖家堂的彩繪玻璃由藝術家Joan Vila-Grau設計,每一塊窗皆又十餘塊更小且色彩不同的玻璃構成,色彩波瀾不驚卻千變萬化,遠望去像是一張融了各種色彩的宣紙,交融漸變,蔓延出整個教堂流動的光波。
由成熟豐富的橘色和青色起,玻璃色彩變亮的過程中,角落亦同時綻開靛紫和深藍,從秋天邁向生機盎然的初夏,彷彿尚在枝頭的蘋果已經甜出了青草的清香。然而下片窗戶卻陡然濃重了,像是深藍顏料投入杯中,又或是從陸地縱身躍入海洋,光線愈加稀薄,海的風情卻更多變、更繁複……右側窗在最濃烈的藍中戛然而止。
而左側的窗早已在余光中蠢蠢欲動。藍色褪至裙角,烈焰般的紅色一筆筆舒展出來。那是秋的色彩嗎?不,它亦是夏末愛到肆意時自知來日無多的絕唱。一切皆是飽滿、熱烈、浴火掙扎的,這是自然的譬喻,亦是人生所有喜悅時刻的縮影。處於這一情緒下的人們,忘我地親吻、相愛、歌唱,不顧烈日在樹影下旋轉,直到太陽墜去最後一絲光芒。你我皆知這此般情深意重的爛漫是要終於力竭的,但無妨,生命正是因這些不計後果的綻放而意味深長,就像這嵌在玻璃中的紅色,如此炙熱,如此動人心魄。
Joan的設計是精妙的,任何熱情奔放的情緒都不能用單一的色彩來表達,而必須加入異端元素激發出更深奧的意味。正如烈焰退去,沉靜的秋色日漸佔領主調,但這衰老卻是悄無聲息的——然而更悄無聲息的,卻是重生的綠影。
一切衰亡皆要趨於死寂、乾枯、力竭嗎?不,重生始於此刻。沁人心脾的綠色再次柔和了整片光線,漸漸地更多色彩糅雜近來,生命的樂章駛入迷霧——又或者,誰能說不是永恆呢?
環觀整個聖家堂的彩繪窗,色彩不斷循環、激蕩、融合,無一脫節,更無突兀之感。每個小處的窗都是一幅完整的色彩循環,如正堂後方的祈禱室,令人得以全情沉浸其中。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投射入室的光斑,它們以更加柔和的姿態詮釋著色彩及生命的變化。這些含蓄的波段似乎解釋了高迪在巴約之家(Casa Batlo) 庭院入口處立柱設計的靈感,只是即使他繪製的色彩再為溫柔,也無法匹及自然光影萬分之一的美。
然而他似乎並不在乎,並對這種無能為力樂在其中。與其他教堂的彩色窗戶相比,聖家堂的窗拋棄了具象人物的刻畫,甚至沒有任何規律幾何圖形的排列,唯一的主題即色彩漸變,卻更加意味萬千。色彩是跨越語言、種族、階級而極易激發共鳴的事物,高迪的選擇看似簡單,實則極為睿智。
我在教堂的禱告椅上完成了這篇文章的初稿,落下最後一個句號時,距離剛剛走進聖家堂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光線明亮了一些,卻從不同角度投射出更別樣的影。
於是鳩佔鵲巢的我,最終仍是許了一個願的。和之前所有明白確切的願望都不同,我突然冒出了一個語焉不詳卻分外清醒的念頭:
「願我所得皆憑己之力。迷茫時好好休憩,清醒後便整裝出行。」
睜眼回望,背後的教堂里充盈著漂浮的光影,分外浪漫。我依舊凝望著不願離開,多少次都是一樣。
芊
2015.11.22初稿
2015.11.27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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