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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一次別離

直到那一年,給奶奶辦喪事,我才又一次回到祖屋。

據說祖上裡面有一位清代的准進士,討取了些許功名,得以在此立宅安家。我年幼時也曾隨父母過來小住一段時間,只是後來父親這一系的至親們都搬到城市裡去了,便再未回過。

如今看來,在民居裡頭,祖屋其實相當闊落,典型當地民居四點金布局。方正的大廳和門房,門牆是厚達尺許的素土夯實,內庭的雕樑畫棟也算精緻,通往書房的後花園還有假山水池,頗具匠心。只可惜,歲月流轉,宅地已被周圍私搭亂建的土房淹沒,缺乏修繕保護,破敗損毀的厲害。

祖屋如今已成了家族專門辦紅白事的地方,倒也仍有人居住,都是熟諳鄉間規矩,專業操辦事情的族人。依照傳統,奶奶臨終前最後幾天,便被叔伯們從城裡送回此處,安頓在西北角的小房間里,熬完了人生最後的時光。

依照老人和長輩的意思,喪事也需是按著鄉里的傳統來進行。而說到個中規矩,似乎是鄉親鄰里們頗以為傲的一件事情。不知道是出於什麼來由,附近十里八鄉,一定要做到村村都不同。出了門過了條河,原來要叩九個頭的儀式,便只需要叩七個,但上香就要多上一支。如果搞錯了,似乎就會落個不孝的名聲,惹人笑話。大致如此。

我是在城裡長大的娃,對於這裡頭的繁文縟節,只能用「不知所措」來概括。加上家鄉話說的實在不大靈光,除了在某個時辰被人喚去,舉著香跪跪拜拜,多半時間便是呆坐在屋角,看著姑媽姐妹們邊折著金元紙錢,邊低頭小心傳遞些坊間的八卦;又或是坐在條凳的一端,面對著桌上功夫茶具和掌茶叔伯兄弟的殷勤招呼,磕磕絆絆的用似是而非的鄉話應答。

絕大多數時間,這也並不像個葬禮,而是個家族大聚會。

奶奶的棺木,就擺在正廳當中,周圍簇擁著煙熏火燎的燈燭香油,背靠神明牌位,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堂的道具點綴其間。而親人們就在周圍擺上桌子,做著紙錢手工,或是飲茶聊天,連這幾天的一日三餐,也就在棺木旁進行,完全沒有一絲不自然的情緒。

奶奶膝下4男6女,總共是10個子女。由此再繁衍下來,枝繁葉茂。很多表親,連我的父親也是不大認識,叫不出名字。也唯有在輩分最高的祖母過世之時,眾多親人才會重聚。人們在祖屋中穿梭往來,親熱的打著招呼,或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除了不多幾個儀式上,姑媽姐妹們按指令必須放聲大哭以外,其他時候,大伙兒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憂傷。

也許,因為大家覺得奶奶應該就在某個地方,抽著捲煙,樂呵呵的看著大家做這些事情。老人平素最喜熱鬧,如今看到這麼多子孫第一次如此齊整的聚在她身邊,應該會覺得很開心吧。

既然來了,我便主動提出接替父親和叔伯們的任務,在祖屋中守夜,看管燈火。於是大家都回旅館休息,只留下我與堂兄兩人掌燈。

終於,顯得有點冷清。地上還有不少白天留下的紙屑垃圾,但依例是不可以掃地的,只能一件件用手拾起,放進垃圾籮里去。其實也是沒事找事做,將這些清理乾淨以後,便乖乖坐在棺木旁,看著兩盞油燈發獃。

天井原本是可以看到星空的。但為了辦事兒,族人已經用彩條尼龍布搭了個臨時的棚子遮蔽。不過夜裡無孔不入的風,還會從其間的縫隙中鑽進來。頗有寒意。

堂兄在院中煮好開水,手指翻飛熟練的倒騰了片刻,便招呼我過去喝茶。兄弟倆無事,便聊了些家長里短,不外乎就是最近工作如何,家人近況,即將過年準備幹些啥之類的瑣事。

堂兄其實只比我大十二三歲,鬢角卻也染霜。他讀大學的時候,就是住在我家,一呆四年。總覺得他還是不久前那個陪伴我一起玩耍的大哥,怎麼就講起了再過幾年準備退休這種話題了呢?大概是因為故鄉的時光就是這般的節奏。比如我的幾個姑媽,雖然彼此年紀有著二十多年的錯落,但如今一眼看過去,個個都是一般的身形,一般的摸樣,實在讓人很難分辨其具體的排位情況,經常叫錯。

堂兄說著說著,漸漸眯上了眼睛,昏睡了過去。他連日來奔波勞累,代為操持各種煩心之事,估計也沒有怎麼合過眼。我站起身,回到靈堂上,由他休息一會兒。

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

坐在奶奶的棺木旁邊,我居然感到有一些暖意。很奇怪,奶奶就這樣逝去,我卻似乎沒有覺得她有離開過。

這幾年,奶奶年歲漸高,每年回來看望她,父母有意無意總在暗示這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次。直到去年,我第一次帶著媳婦兒前去,她才剛從一場突然昏厥的事件中稍微恢復過來。看著孫媳婦兒,她樂呵呵的笑著,緩緩轉身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去,再慢悠悠踱回來,手裡多了個小盒子。一隻金戒指,據說是從我剛出生沒多久就開始攢下的,便是要給孫媳婦兒。

在奶奶眼中,看著兒孫長大,成家立業,這大概就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了。老人一生勤勉,不認識半個字,卻記憶力驚人,能夠記住幾十個子孫的生日時辰。最怕坐車,所以也沒有去過什麼地方。她這輩子到過離家最遠的地方,大概就是廣州,呆了一年——為了照顧當時剛出生的我和年幼的姐姐,熬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吐得昏天黑地。

家人各散東西,為生計奔波勞碌。即使是逢年過節,也是聚少離多。到了後來,奶奶就是維繫著整個家族的標誌。每年去看望奶奶,幾乎也是唯一能較為齊整的見到其他親人的機會。家家有著難念的經,就為了這次辦喪事,幾家人之間很難免還是起了些爭執。大概以後的日子,大家也不大可能再如這般相聚一起了。

我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天亮了。接下來會有個儀式,然後就要把棺木送去火化。

「阿嫲,沒關係的,不要害怕,我在這裡。」我靜靜的坐著,陪著老人。

其實說實話,我非常反感,這些所謂的傳統。比如,叔父的女兒尚未出嫁,被禁止參加整個喪禮。我的這幾個堂妹,都是奶奶帶大的。卻不能送她最後一程。又如,姑媽們明明是奶奶的親生女兒,在送葬的隊伍里卻要排在幾個不知從哪裡來的伯父認養的「義子」後面去。

在這樣的時代,還要扭曲人性的設置這樣那樣造作的規則,但我卻不能明著表示反對。作為嫡孫,我還不是如牽線木偶一般被那些掌握著「規矩」的族人所擺布。

因為這些繁瑣的儀式,那個曾經和我手牽手,叮囑我一定早點生娃安家的奶奶,終於越走越遠了。

作為長子的大伯,捧起了一直放在棺木腳下的油燈,由父親叔伯兄弟和我們幾個孫子簇擁著,來到了祖屋外的河邊。那裡本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小河,兒時還曾見到姑媽們在那裡洗衣造飯,如今卻已經成了漆黑如墨,堆滿工業垃圾,長滿野草,泛著惡臭的死水。

主持的長老說:去碼頭那裡。於是大伯顫顫巍巍的捧著油燈,在旁人的攙扶下,跨過數不清的垃圾,下了台階,終於來到水邊。然後吹熄了燈,把裝著香油的小碟放在石頭上,就在一堆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和塑料袋中間。完成了儀式,大家似乎像是送了口氣一般往回走,我卻看著那個淹沒在垃圾中的小碟,感到非常哀傷。

時間一直在往前走。奶奶也走了,走之前,她還是要回到這裡來。

可這裡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故鄉了。

現代文明帶來了衛星電視,行動電話,寬頻網路,私家汽車。我借著GPS指引,毫不費力的在漆黑的午夜,順著鄉間小路來到這個地方。然而,走出去的那些人,我的父輩們,他們有誰會願意再回到這裡生活?有。我的三叔,一位中山大學物理系畢業的高材生,謝絕了導師的一再挽留,立志回鄉,在鄉下的師範學院和電大做了幾十年的老師,卻在他50歲那年,被村長帶著派出所的人抓進了看守所,原因是他為了保住村民的田地,為村民說了一些公道話。

鄉黨盤踞,陳腐而貪婪,為了眼前利益而不擇手段。這似乎就是長久以來糾纏著我的故鄉,令其多年以來一直無法改變愚昧狀態的病因之一。積重難返,正如那條被污染的小河,很難再變得清澈透明了。

去縣城殯儀館的路上,下起了小雨。

我坐在靈車的最後。身旁緊貼著奶奶的棺木。把手放在上面,輕輕地撫摸著,與奶奶作最後無聲的道別。父親回頭叮囑我說,等一下棺木入爐的時候,要說:祖母上路了,祖母一路走好!我答應了。

可是,在火爐開門的一刻,跪在棺木前的我,突然鼻子發酸,哽咽得說不出半句話來。本已生疏的鄉音,愈發顯得晦澀艱難。我張著嘴,獃獃地看著奶奶的棺材,只不到3秒鐘,便被工作人員麻利的一推,順著輪子,很快消失在熊熊的火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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