嫿說紅樓 馬柵走水事件

《紅樓夢》第39回發生了一場火災（走水事件），災害發生前大觀園剛剛舉行了一場螃蟹宴，平兒是這一回的POV人物。

平兒赴了一場螃蟹宴，引出了榮國府的人事、經濟和組織安排，宴會於全書的重要性，不亞於鴻門宴。宴會上藉助李紈之口，列出賈府主事者的秘書班子：老太太的鴛鴦，王煕鳳的平兒，王夫人的彩霞，賈寶玉的襲人。她們身份上是奴隸，人事制度上是權力掌控者的權力發聲體，捆綁如此緊密，以致表面上與實權者共同承擔著權力的榮耀，順帶使工作充滿了情懷，帶有輔佐的性質。誠如李紈所言「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著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在現代東亞社會，「情懷」則成為共同使命（理想）的溢價，看起來比制度還牢靠。

宴會後的秘書組核心人員襲人與平兒的對話，引出榮國府實權人物之一王煕鳳的生財之道。鳳姐提前支取眾人的月錢，拿出去放高利貸，幾年下來，翻出有幾百兩銀子。算多還是少？後面登場的劉姥姥幫讀者算了一筆帳「這些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幾年的積攢，不過幾場螃蟹宴。不過好消息是，這螃蟹是由寄居賈府的薛寶釵提供給史湘雲做面子的。為什麼說是「做面子」呢？因為普通的宴請花銷更大，應時應季的螃蟹反而節省銀子。可以推算隨後幾天的劉姥姥游大觀園，幾個螃蟹宴又都吃進去了。所以賈府省了一筆嗎？並沒有。鳳姐的那點小算盤，屋漏添瓦，杯水車薪。

平兒與劉姥姥算完螃蟹帳，在帶著姥姥去見賈母的路上，又乾脆利落地處理了在二門當班小廝的請假問題。順便告訴小廝帶信給負責高利貸的旺兒「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罷」，中間並沒有請示鳳姐如何處理，這樣的智慧，難怪鳳姐會賞識。側面也說明鳳姐的高利貸活動，並不瞞人。

劉姥姥隨著平兒見到了賈府至尊大boss賈母，接替平兒成為後面的POV人物。姥姥眼中的賈母「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捶腿」，是一個富貴、和善，會享受的老太太形象。姥姥暫時客串女清客，為園子里的文明人講些村野笑話。講到標緻小姑娘雪地抽柴時，被吵嚷聲打斷。先來看看這是什麼故事：

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里，那裡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上做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舊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屋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有人偷柴草來了。我巴著窗戶眼兒一瞧，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劉老老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兒，梳著溜油兒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

《紅樓夢》里的第二場起火事件登場，第一場是開篇戲份頗重的葫蘆廟起火事件。把「起火」避諱為「走水」，然並卵，火光依然衝天。下人的處理方式先是隱瞞，怕「唬著老太太」。被賈母聽到了，瞞不住，丫鬟回說「南院子馬柵里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果然救下去了嗎？等王夫人等人趕來再三申明「已經救下去了」時，火依然燒得隔空可見。在這期間，賈母的處理方式是什麼呢？念佛，命人跟火神燒香，「足足地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事後以禁止劉姥姥繼續講雪地抽柴的故事平息輿論。

沒有人追問起火原因和責任人，甚至連起火地點都很可疑。根據賈府格局，東南角是賈府祠堂所在。一個普通馬圈起火，怎麼會火光漫延並持續如此之久？無人追問。「膽小」的賈母把起火歸因於劉姥姥講雪地抽柴的故事，要求「別說這個了，說別的罷」。這樣一件不算小的事件，主事人不問責，秘書班子不會自討沒趣去調查。火災中損失的錢，估計也不過幾頓螃蟹宴，並不會影響到賈母等權力中樞者們的享樂宴遊。即便將來能找到事故原因，也許秘書班子一兩句話，事情就遮掩過去了。而且既然念佛能管用，事故原因很可能不過是一場天災。在接下來劉姥姥的視角中，「馬柵走水」事件被眼花繚亂的大觀園走馬觀花事件替代，一場大火，在賈府就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賈府上下幾千人，發生的糾紛也多與人有關。除去抄檢大觀園和探春改革，處理糾紛的多半是作為權力發聲體的秘書們。自然危機只有「馬柵走水」一件，而對此的處理，由於主事人的刻意忽略，連秘書都沒有介入。這場大火，跟開篇的葫蘆廟大火，有著同樣的意義。我們看到《紅樓夢》中的女人們非常卓越的處理各種人、物、事，但依然擺脫不了必然的命運，蓋因制度的缺陷與人個意志和努力無關，蘇力在《制度是如何形成的》中說「制度受制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發展，而非思想的變化。原則和觀念無法強迫人們必須去改變自己，只有激勵因素的改變才可能影響或引導一個社會中人們的普遍行為方式。」在制度沒有改變之前，思想的覺醒者只好如寶玉、惜春一樣，自覺自愿走向宿命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