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軍陣弓弩的性能及運用
(本文作於2012年)
經常看見一些歷史或架空背景的冷兵器時代小說中,提到古代弓弩在戰鬥中的運用時,說「臨陣不過三矢」云云,理由是按照馬匹衝鋒速度算,一百五十米的距離也只要十來秒,這個時間只夠弓箭手射出三箭。三秒後,對方騎兵就到了,所以只要頂住這三波射擊,大家就可以開始進入肉搏戰,沒弓箭手什麼事了。
還有的其他一些理由,如認為古代重弓的拉力太大,弓箭手撒放過幾箭,胳膊就受不了了,再拉就傷筋傷肌肉了,甚至拉不開了。
大致來說也就這些理由了。但我要說的是,這些,都是錯的。
第一個理由的計算方式是沒錯,最基礎的四則運算也不容易錯,錯的是思維方式。
還是先大致談一下中國古代的弓弩情況吧。
中國古代弓弩,在世界軍事領域裡,算是發展比較早也比較成熟的。尤其是弩,從秦漢就成為了軍陣射遠器主力之一,和弓平分秋色,一直到明朝才完全沒落。
與此不同的是,歐洲很長一段時間內,相當部分地區的弩發展是不太理想的,甚至還有段時期因其不符合價值觀而約定禁止使用。毋需懷疑的是但凡居家旅行殺人之良器,必然有人偷著用,不用的才是傻子。於是我們看見電影里出現了亞瑟王辛康納利被手弩暗算,第一騎士蘭斯洛特李察基爾憤然出手。
所以不是說歐洲沒有弩,事實上歐洲確實一直都有弩的,不過在十四至十六世紀前,威力大的多為守城堡用的固定弩,大規模由個人運用于軍陣中的弩並不多。另外有些十字手弩,其以防身武器為主,射程比較近。而十四至十六世紀期間,雖然歐洲弩開始迅猛發展,但火器發展也已開始了,所以最終沒出現軍陣用弩的黃金時代。
這種情況,客觀上導致了歐洲重騎兵的快速發展,尤其是使用密集陣形衝鋒的重裝騎兵,一度成為決戰沙場的主要力量,通常他們一次衝鋒就可以決定本次戰鬥的勝負。儘管他們其實也只能衝鋒一次。
而在中國,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從戰國、秦漢起,就有強弩這種軍陣大殺器存在。
比較早的《戰國策》中韓策的記載:「天下強弓勁弩,皆自韓出,溪子、少府、時力、距來,皆射六百步外。」漢代許慎也說天下好弩材料中有「溪子」,韓國出的這些弩都很有名。雖然對戰國時期「步」的概念有不同意見,記載也不一,如周為八尺一步,秦則六尺一步等等,但無論是一步是多少尺度,六百步都是相當強勁的射程。哪怕真按人走一步約三十厘米算,都至少一百八十米了。
還有荀子的記載,他說魏武精銳能用十二石弩。這個說法看起來有點誇張,然而在漢代,有種叫大黃弩或大黃參連弩的,就分一到十石拉力,居延漢簡有「大黃力十石弩」的記載,還有兩石、三石、五石、六石、八石等等,理論上看,應該會有十個等級。同樣,不管石的換算單位是什麼標準,十二石弩以及大黃弩都是很恐怖的射遠器。
在三國兩晉以及隋唐,一直都有著名的弩出現,但無太詳細的數據記載,比較可惜,譬如著名的諸葛連弩。晉代倒是有種腰引弩,《馬隆傳》里說其需三十六均力才能開,大約等於九石弩。
到了宋代,弓弩技術突飛猛進,射手能力也有長足的進步。沈括的《夢溪筆談》對此有明確記載:「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計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當二人有餘;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鈞,比顏高之弓,人當五人有餘。此皆近歲教養所成……武備之盛,前世未有其比。」沈括的計算,有的是有誤差的,在這裡就不討論了,只是引來說明一下宋代弓弩武備情況的。
當時最著名的,是造出了一種叫神臂弓的弩,《宋史》曰其「射三百四十餘步,入榆木半笴。」這個射程,也是一直是有爭議的。因為沈括的《夢溪筆談》里說其射程為三百步,而當時幾種私人筆記和彙編類書籍里,則多雲其射程為二百四十步,也都說能射進榆木半笴。據此看,《宋史》所載的三百四十步,有可能為二百四十步的錯訛。
總之,中國古代的單兵弩,其射力都遠大於弓,從宋代的情況看,約高出一倍,弓通常最大為一石二到一石四,弩則為二石到二石四左右。
我國古代單兵弩形制,自秦漢就有用手開和用腳蹬兩種,至於床弩和弩車這種變態武器我們就不討論了,因為需要畜力和百人絞開的大型射遠器,其威力雖然約等於使用實心炮彈的火炮,但這不屬於單兵武器範疇,也無法在突發的野戰中使用,多用於攻守城池。
弓,則相對簡單點,其拉力從秦漢、隋唐到宋都差距不大,如以宋的計量單位為準的話,其等級基本穩定在八斗、一石、一石二到一石四之間。為了讓大家有個比較直接的概念,不很精確地換算成現代弓等級,大約略強於今九十磅、一百三十磅、一百八十磅左右的弓,這是極強力的弓了。
我因機緣巧合,得有一套保存完好的筋角複合反曲弓,弓身木質及裝飾用的樺皮都保持異常完好,整套裝備包括弓、兩個胡祿,多枝完整的不同形制箭頭的矢,還有掛裝用皮質蹀躞帶殘件及上邊的鐵鎏金裝飾件,其皮質依然保有很好的柔韌性和外觀。根據這些東西的形制、裝飾紋樣,及其製造手法、材料等等各種信息,可比較清晰地判斷其為至遲為唐代弓,最早或為隋,為了嚴謹,我該說是隋唐時期。
圖:我手中的隋唐筋角反曲弓。
圖:保存完好的骨制弓弭 ,甚至連捆綁的牛筋束都尚未損壞。圖:樺樹皮所制胡祿,及弓體通體覆蓋的樺樹皮裝飾。遺憾的是年代久遠,畢竟無法確切地知道這是黃樺還是白樺了。實際單從胡祿形制,已經可以斷代為南宋以前。因為南宋的箭囊已經不是這個形制了。而北宋雖然保留了筒形,但形制極為細長纖秀,結構也和南北朝至隋唐的胡祿不同。只不過為了更可靠,再配合其他一起的配件如蹀躞帶殘件上的紋飾、箭矢形制等一起斷代,基本就可以說確鑿無疑了。
這張弓,應是《唐六典》中記載的黃樺或白樺弓。在未完全伸直的狀態下,全長一米六十多,幾近一米七。弓淵上蓄能用的兩塊牛角片,單個長度達六十多厘米。
按:《唐六典》卷十六衛尉宗正寺武庫令條:「弓之制有四:一曰長弓,二曰角弓,三曰稍弓,四曰格弓。」而《釋名》有曰:「弓,穹也,張之穹然。其末曰肅,言肅邪也;以骨為之曰弭。中央曰弣,所撫持也。」今長弓以桑柘,步兵用之;角弓以筋角,騎兵用之;稍弓,短弓也,利於近射;格弓,彩飾之弓,羽儀所執。
由此可以明確地知道,我手上這張長達一米六十多的反曲筋角弓,是唐騎兵用弓,唐制四弓里的角弓。按尺寸和大小,我估計最小是一石弓,最可能是一石二的。
(我相信,這應該是國內唯一一張存世的、完整的隋唐時期的木製筋角反曲弓。目前我還未得知有第二張。
說實話,對這個尺寸,我自己都有點吃驚,因為這個尺寸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題外話是,這張弓,我已經做了CT,得到了3D切片數據,以及內部結構和精確尺寸,開始進入復原階段。遺憾的是第一次復原的一批,全部失敗。失敗的原因很多,主要還是材料的加工和使用的文獻以及技術傳承嚴重缺乏,而復原又必須嚴格遵循以當時的原材料原工藝的準則來進行,不然就是仿製,而不是復原了。按文獻及我能找到的唐代有存在的傳統工藝技術來進行製造,包括材料的製備等等,充滿艱辛,光是材料就找了好幾個月才齊全,譬如20年以上水牛的角(單個大於60CM長度),最終是緬甸過來的。如用於粘合的魚鰾膠的熬制和使用,外層包裹的牛筋覆蓋層的加工,加工之後的貼合等等,一步步都是淚。都是一次次從失敗到成功。這個成本很大,無論是人工還是時間成本,都非常很高昂,半年下去都還見不到頭的。最後弓材用完,而由於季節問題導致新弓材自然乾燥無法繼續,只能停止,等待來年。現在又可以開始了……正在進行第二次複製,我想,應該可以成功吧。
復原過程,我一直都有視頻及照片記錄,也做了標準的日誌記錄。做完之後,我會找合適的時間公布出來。其實我最想做的,是邀請@滕騰 一起來測試射程及穿透力。我手上還有同時期的完好的鐵甲片,數量足夠我們做破壞性的破甲實驗,有興趣否?)
這個尺寸,和歐洲著名的英格蘭長弓基本一樣。問題是英格蘭長弓不是筋角複合弓,也不反曲,只是單純的直拉木弓,其蓄能不如筋角複合的反曲弓。英格蘭長弓根據出土實物及復原品的多次檢測,其平均拉力約為一百六十磅左右。當時合格的英格蘭長弓手,搜遍歐洲也沒多少。
然而我國古代軍中的列裝武器規格,卻幾乎全都達到了這個標準,也就說,我國古代弓手其實個個都有英格蘭長弓手的實力,這就很可觀了。所以沈括說當時「武備之盛,前世未有其比」,是很有其道理的。其實文獻記載中有一個唐代案例,可以清晰地說明唐弓的殺傷力。
唐初名將薛仁貴,高宗時任鐵勒道行軍總管出征西域。臨行時高宗賜宴內殿為其餞行,席間高宗道:「古善射有穿七札者,卿試以五甲射焉。」結果薛仁貴一發洞貫,高宗大驚,趕緊命人取來堅甲賜給他。估計是覺得普通鎧甲太不保險了,還是讓這位救過他命的愛將穿上大內精製鎧甲安全些,以免在戰場上出什麼紕漏。
這個記載,最遺憾的是沒有說薛仁貴用的是什麼弓以及射擊的距離。不過無論什麼距離,哪怕只是二十米射,一箭洞穿五層鎧甲也是極其驚人的。這個數量的鎧甲疊加厚度,光是五層鋼鐵甲葉,按最少厚度計算,也是厚度七毫米左右的鋼鐵片層,這還沒有計算鎧甲的皮質基地和堆疊導致的緩衝阻礙。
至於文獻記載中的三石、五石弓,雖然有人能開,但那應該是軍中的測試用弓,不會用於實戰。不用於實戰的原因不是說拉不開,而是拉開後無法射准,哪怕是自由散射也射不了多少下,從軍事和實用角度考慮,這沒什麼意義。
弓弩的大略情況和數據說完,開始說戰陣。
為什麼要說戰陣不說戰爭和戰鬥呢?因為我國古代戰鬥極重視陣形(當然國外也重視),而陣形又對戰鬥幾乎有決定性的效果。岳飛對此曾有句名言,他說:「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其實看歷朝兵書,會發現裡面記載了無數種陣形,用各種小方塊表示的複雜兵種,密密麻麻排列組合出各種陣形,讓人看得頭皮發麻眼睛發直。我個人以為最值得看的,還是明代戚繼光的兩本書:《紀效新書》《練兵實紀》。不過這兩本書,必須擱一起對照著看,不然沒太大效果。
因為之前的兵書,就沒一本像他說那麼詳細的。戚少保在裡邊甚至連紮營時廁所怎麼處理,都不厭其煩諄諄教誨,比大媽還碎嘴。又譬如假設上下級兩人,下級不斷提出這個那個問題,上級就不斷去解決和應對,看得我當時惡從膽邊生:居然有這種專門找茬的手下!來人哪,把他拉出去砍了!
對學生來說,戚少保這老師簡直貼心之至。
只不過等你看完裡邊各種陣形和戰陣注意事項後,你會發現真要列個陣,牽涉的事實在太多了,多到你會直接放棄這門看起來很有前途的課程。
列一個陣,要考慮的包括你有多少兵力,對方有多少兵力,雙方都各有什麼兵種;然後是雙方各自所在的地形、周邊的環境和道路交通情況,譬如側翼是否有可能會受到攻擊,後陣是否有可能被包抄等等;還有兩軍之間交戰場所的地勢——包括地質狀態、場地軟硬、水、樹林等等要注意的條件;天時——包括時間、日照角度、風向風力、目前天氣和之後天氣是什麼等等,等等,等等……
推演完一系列巨複雜的問題後,你才可以考慮布希么陣。書中有些陣形是很奇怪的,譬如前面是長槍兵、刀盾手混合橫列,後面是弓手、火器兵混雜少量刀、槍兵的部隊,被大家認為最具殺傷的騎兵隊,卻分為兩大縱陣被放在了陣形中間……為什麼這麼擺?原因就是根據上面說的那些因素,因勢而為。把這兩書琢磨透了,自然有答案——於你就可以考慮在古代去混一下將軍仕途了。
所以,古代兵法不是個容易學的科目,將軍更不是那麼好當的。宗澤授岳飛陣圖,被岳飛拒絕而告之以「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是良心話。最簡單的問題,他兩人帶的部隊數量不一,兵種不一,光這一個差異,岳飛就無法照搬宗澤的陣圖。當然,岳飛的傲氣也表現在這裡,這小子……太不會做人了,好在對方是宗澤。
說這麼多陣形問題,好象嘮叨了點,但這和弓弩運用有密切關係,不得不說。
前面說有人認為古代騎兵衝鋒,「臨陣不過三矢」——騎兵衝鋒一百五十米只要十來秒就衝到面前,而這個時間只夠弓手射三箭,所以只要穿上優質鎧甲死勁衝鋒,頂過這三箭敵人就完蛋了。
問題在於這麼簡單的計算和推演,古代將領不知道嗎?古代將領們在如此多的實戰、教訓、案例面前,天天玩得就是這些,雖然他們沒有秒錶和米尺,但如果這麼簡單就能解決弓弩手陣列,也太小看他們了。
首先一個問題,古代弓手部隊的發射,是分批次的,所以絕不是你在一百五十米內只遭遇三波射擊這麼簡單。
事實上,你從距離敵人陣地四百米處開始,每一刻都會遭遇大密度的射擊,而且是沒有間隙的全方位的火力覆蓋,有來自空中的拋射,來自左右兩側面的直射和拋射、正面的精準強力直射。在這段衝鋒路上,每一步每一刻,所有的空間都布滿了箭矢。當然,我這樣說的前提,是你遇見了一位優秀的將領和他訓練良好、數量足夠的部隊。
日本戰國時期,織田信長在和武田勝賴的決戰中,首次使用了所謂火槍部隊三段擊技術,給發起衝鋒的武田騎兵和步兵部隊造成了巨大傷亡。織田的三段擊,是建立在火槍發射及裝填時間基礎上的。也就是說,他的火槍手在發射後再次裝填到投入戰鬥的時間,大約為三輪發射,所以只要火槍手分批次射擊的間隙控制得當,就可以獲得不間斷的火力輸出。
但是,日本戰國時期的火槍,是遠不如弓手發射速度的,我國古代弓手部隊無論在發射密度還是速度上,都遠遠優於織田時期的火槍三段擊。所以,就不要指望什麼「臨陣不過三矢」了。
說個步兵弓弩對騎兵的經典案例吧。
漢代名將李陵,天漢二年(前99年)秋,率五千精於劍法和弓弩的步兵精銳出戰匈奴。
出塞千里後,遭遇匈奴單于率領的三萬騎兵,李陵首戰選擇了出營列陣,與之野戰。他在前列布置了長戟手和持盾戰士為拒馬,後列弓弩手。匈奴見漢軍兵少,直接發起了衝鋒,結果是被弓弩俱發射殺無數,敗走上山,又被漢軍掩尾追殺,一戰傷亡數千——從這一戰可以看出,李陵壓根就不怕這三萬騎匈奴,不但出營野戰,還敢以少數步兵反攻擁有絕對優勢兵力的匈奴騎兵,甚至直接仰攻追殺上山,如此囂張,可見他有足夠的自信消滅對手。
單于戰敗後大驚,又召來附近的八萬餘騎匈奴,再次交戰。李陵可不是個只知匹夫之勇的將領,兵力差距變得如此懸殊,當然是且戰且退,途中的一戰,又斬匈奴三千餘級。
四五天後,漢軍抵達一個大澤蘆葦地,匈奴開始縱火試圖火攻,但李陵也同時縱火,燒出了一個隔離帶,匈奴的火攻沒得逞。之後他南行至一處山下,單于騎兵憑藉機動優勢已佔據了山上,於是令其子率領騎兵憑藉地形優勢乘高而下,再次發起大規模攻擊。李陵見勢,率軍列陣于山下的樹林中,結果又再次斬殺匈奴數千。
此刻因日益靠近漢地,匈奴怕漢軍來援,急於結束戰鬥,開始以車輪戰戰術對付李陵,然均被李陵擊敗。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匈奴一天內發起多達數十次的衝鋒,但依然沒有突破李陵的陣形,反被斬殺兩千多騎。
雙方在抵達距離漢地僅百餘里的鞮汗山時,戰鬥進入了最激烈的時刻。這個時候的最高記錄,是一天內李陵部隊射出了五十多萬枝弓弩矢。遺憾的是,李陵部隊帶的箭儲備到此徹底告罄,隨後又不幸被叛徒出賣,使匈奴盡知漢軍底細,終於兵敗被俘。
李陵部隊矢盡兵敗時,漢軍士兵尚有三千多人。也就是說這十餘天的戰鬥,漢軍總計傷亡才一千多人而已。李陵最後感嘆是:「復得數十矢,足以脫矣。」
憑他這句話,我就可以算出n李陵部隊戰鬥用箭的數據,包括彈藥基數。
此地距離漢地百餘里,這個路程行軍約需兩天,李陵說再有數十矢就足以脫出,那麼按最大數量計也不過每人九十九枝箭,所以他的部隊戰鬥最大平均量約每人每天五十枝箭左右。而文獻記載的最高記錄是他一天消耗了五十萬箭,約為每人一百枝箭,比平時高了一倍,可見戰鬥之激烈。
我國古代弓手的個人隨身攜矢量,自戰國到隋唐,一直在五十到六十枝這個範疇內,漢代一般為五十枝,實際就是當時一人一天戰鬥所需的標準彈藥基數。按每人每天消耗五十箭,戰鬥時間十天計算,李陵部隊的全部箭矢儲備,則最少在二百五十萬枝以上。
這個輜重的負擔非常大,不過這也解釋了他的部隊為什麼會擁有如此之多的戰鬥馬車。這麼多的戰鬥馬車不但可以用來構築外圍防禦陣地,還有足夠的富裕給傷員們乘坐。實際上,晉代的驍將馬隆,也曾大規模使用過這種步兵戰車。他率三千人乘坐戰車,在大漠轉戰一年,滅匈奴汗王而歸。明代的車營,也是這種戰術的延續。
在這次戰役中,李陵能且戰且走,其步兵不懼與匈奴騎兵野戰,且行軍速度不慢,這種戰車陣起到了很大作用。
匈奴在這次戰役中的傷亡,有明確記載被殺數字的為一次兩千多,一次三千多,合計五千多,其他幾次戰鬥結果,都說是殺了數千,因此最少傷亡也在一萬以上。按戰役延續的時間以及交戰強度推算,我估計正常的數目,至少在兩萬左右。總計兩成戰損,如果以現代戰爭做參照,那幾乎等於每次發起衝鋒的部隊,都被打得喪失了建制,幾近全滅。
最後要說的是,從考古結果看,匈奴在當時已進入鐵器時代,且從青銅時代起,他們就已經擁有不亞於漢軍的鎧甲。內蒙古曾出土過類似板甲的大面積覆蓋的全身青銅甲,標稱是元,但我比較存疑,這個且先不說了。更有匈奴部落的名字,意思就是制鐵。因此那個時候,匈奴鋼鐵技術雖然不比漢朝先進,但也不是落後太多。所以不要以為他們沒有鎧甲。但在弓弩製造技術上,限於科技、地理及材料,匈奴落後中原地區的程度比較大。這個差距,以後也一直存在。所謂游牧民族的騎射強,只是說其騎兵素質和馬匹好,在弓弩製造技術上,他們是一直不如中原地區的。
這次戰役記錄,有著極豐富的古代戰陣信息。譬如對地形的利用,譬如陣形,譬如步兵對騎兵的優劣勢等等,但這些都不是這次討論的主題,這次討論的主題是弓弩的運用。
眾所周知,弩的射速比較慢,按復原實物的模擬和一些國外資料的記載,射速比最高可達五比一左右。也就是說最快的弓手射五箭,弩手才射一箭。如盡量縮小比率,我估計也不會小於三比一,這個速度大約是十幾秒內,弓手射出三箭,弩手射出一箭。
但是,不要忘記弩手也有自己強大的優勢,那就是他們射程強勁且準確度高,因此在戰鬥陣列中,中、小石數的弩手通常居於射遠隊列的前排,以跪姿用精準度很高的平射來殺傷敵人。這點可以參看西安秦俑陣列,裡邊的一些跪姿俑就是很典型的弩手捧弩姿勢。同時要注意的是,弩的石數基礎始終比弓大,哪怕是最小石數的弩,也等於最高石數的弓,所以他們的殺傷是非常強勁的,而且擁有遠大於弓的精準度。
之前說過,弩的規格很豐富。那些中高石數的強弩,會進行不同角度的拋射,當然也會有進入平射的,但數量不會太多,通常用於狙殺個別重要目標,譬如敵軍的前線指揮官。李陵就干過這事,可惜沒殺成——以連弩射單于,單于遁走。
最大石數的強弩,射程至少達到四百米以上,這個覆蓋距離是很恐怖的。而一些弩箭頭的重量,由於加長了箭鋌,重量變得相當高,甚至能高達一百克上下。以加長箭鋌來增加箭頭重量,是我國古代常用的手段,出土實物非常多。這種超重弩箭用高石數弩射擊,平射殺傷加成不大,因為重量的加大反而會降低其射程,但拋射獲得加成就相當大了。
在這兩者之間,是各種石數的弓手部隊。他們的射速相當高,能形成密集的火力覆蓋,一旦分批次射擊,就會形成無間隙的連續火力輸出。而且和弩手一樣,他們也一樣分為平射和拋射部隊。
這種以石數強弱形成的波次射擊,一是空間上形成了由低到高的全面封鎖,二是方式上兼具精準殺傷和自由散射覆蓋,三是打擊距離變得非常大,敵軍從距離四百米處就會被火力覆蓋。
除了石數不同形成的射速不同外,指揮官還可以運用隊列指揮,人為形成不間斷的射擊波次。所以只要人數足夠、指揮得當,基本上高烈度、高密度的的遠程火力輸出不會停止,並無限制保持下去。
李陵指揮的這場戰役,依靠五千步兵,在長達十幾天的高強度戰鬥中,面對匈奴十萬騎,始終沒讓匈奴騎兵突破陣地,就充分演繹了古代戰陣指揮和兵種運用技術。這也說明李陵的戰場指揮藝術確實極其高超,換個庸將,面對十萬騎匈奴……恐怕一天都頂不住。
除了以上所說的問題外,陣形的使用,也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譬如三國時期公孫瓚和袁紹在界橋進行的大戰,《三國志》記載曰:「瓚……白馬義從為中堅,亦分作兩校,左射右,右射左」, 袁紹的應對也很有意思,他以八百精銳夾雜一千餘名弩手,發起了衝鋒。
公孫瓚的戰術雖然使用的是弓騎兵,但卻透露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那就是左右兩隊騎弓手不是對面直射,而是斜向射擊形成X形的交叉火力,以徹底封鎖對方衝鋒路線。這種戰術,巧妙地避開了對方正面的盾牌防護,顯然無論是命中還是殺傷率,都比對面直射有著更大的優勢,形成更有效的殺傷。交叉火力輸出,哪怕是在現代戰爭中,也是陣地戰火力輸出的典範。我國古代將領早已開始使用這種有效的封鎖殺傷手段,如果部隊擺出的是大幅度的橫向內凹陣形,還能再次放大殺傷效果。
現在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中國古代的騎兵衝鋒,至少在距離敵軍四百米處開始,就會不斷遭遇到來自空中、正前方、左右兩側的各種遠程火力射擊,而且是不間斷的無縫連續射擊,一直要承受到衝進對方陣地為止。且越靠近遭遇的火力密度越大,穿透力度也越大。事實上到了五十米左右,幾乎任何鎧甲都沒用了,想活下來靠的是只能是運氣,還有盾牌。遺憾的是,騎兵的盾牌實在沒法加大,而馬匹也無法持盾。
對付這種攻擊的唯一辦法,是放棄馬匹,加大防禦強度和防禦面積,變成鐵罐頭形態的重裝持盾步兵。
這種記載我國歷史上很多,最為大家熟悉的故事,大概是三國時期典韋和許褚,這兩人都有身穿雙重鎧甲,結果被射得渾身插滿箭矢像只大刺蝟一樣,卻依然活蹦亂跳堅持戰鬥的記載。不過在這種高負重下還要保持戰鬥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只有少數大力士才能做到,不然早就被大規模推廣了。而且他們兩個都是原地不動取得的戰果,並沒有進行衝鋒。如此大的負重下想進行長距離的衝鋒不現實。一步步走更現實點。
問題在於,敵軍並不是只有弓弩手,還有長槍手和刀盾手,甚至騎兵,更別說還有高石數的強弩存在。在射程四百米的強弩面前,重裝步兵靠近到一定距離,也一樣沒用,除非你的盾牌能防護到全部部位,但這顯然不可能。所以如果時間和條件允許,還是考慮使用大型戰場防護器械吧,譬如各種戰車的推進。
實際上任何武器和陣形,都不是沒有弱點和不可破的,任何時候敵我雙方都存在矛和盾的關係,總有克制對方的辦法。不過這也需要很多條件來滿足。如果滿足不了條件,那就沒辦法了,唯一的手段是靠人命去填。而拿人命也填不動的結果,就和匈奴單于一樣,以十萬騎對五千步兵,打了十幾天的野戰、運動戰、陣地戰,傷亡了一兩萬人,依然打不贏。而對方卻僅僅傷亡了一千多人而已。
最後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弓弩手們的火力輸出持續程度。
有很多人說弓手只要開幾次弓就會拉不開弓,這是完全沒實踐經驗的想當然。傳統弓愛好者為此專門做過試驗,結果是保持四小時連續射擊完全沒問題,前一小時可以保持射擊精度,之後的無法再保持精度。但是,這個變化對大規模的自由散射和拋射運用,是沒有影響的。
另外,現代傳統弓射手們使用的弓,普遍在四十磅左右,有人曾試驗用八十磅弓,結果是三個月訓練後,就可順利拉開並保持射擊精度。考慮到古代人和現代人在射藝上的訓練差距不是一點半點,古人是從小開始射藝訓練的,因此對古人來說,這也不是問題。
可以為此做註解的文獻依據非常多,宋代兵志里的記載尤其。而《宋史》中一處很精彩的記載,更可以清楚地說明這個問題:「偏將王舜臣者善射,以弓卦臂,獨立敗軍後。羌來可萬騎,有七人介馬而先。舜臣念此必羌酋之尤桀黠者,不先殪之,吾軍必盡。乃宣言曰:『吾令最先行者眉間插花。』引弓三發,隕三人,皆中面;餘四人反走,矢貫其背。萬騎<目咢>眙莫敢前,舜臣因得整眾。須臾,羌復來。舜臣自申及酉,抽矢千餘發,無虛者。指裂,血流至肘。薄暮,乃得逾隘,將士氣奪,無敢復言戰。」
種朴手下的這位偏將,戰鬥時間是自申及酉,所以時間短的演算法是兩小時多射了一千餘發,長的演算法是連續射擊四小時。考慮到必然會有休息,後期射擊速度也會下降,按平均十秒射一發這樣較慢的速度,他確實需要四小時射擊才能射出一千多箭。
雖然宋軍配有專門的藥物保護射手的手指,還有專門護具等等,但王舜臣最後射擊至指裂而血滿手肘,可見其戰鬥意志之強及體力之壯。
這個記載,很好地證實了我國古代射手們的實力。雖然王將軍也太生猛了些,不是人人都能變成他這種人力機關槍的,但只要和他的差距不是非常大,保持長時間的正常的火力輸出,應該完全沒問題。
所以,結語一是千萬不要輕視古代弓弩手。結語二則是不要輕易試圖在中國古代大規模推廣歐洲式的重裝騎兵,因為中國古代的射遠部隊,無論是武器的強勁還是部隊的規模,都遠超阿金庫什和克雷西戰役中的長弓和長弓手。而在鋼片弩出現之前連長弓都射不過的十字弓,就更不要拿出來和中國弩做對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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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兩年多之前寫的這篇東西,寫的原因,起頭已經說得很清楚,是因為老看見有人提騎兵沖陣只不過需要頂住臨陣三矢就可以這樣純粹的歪說,於是寫一下,告訴大家,這一百五十米路上,不是只有三波箭雨,而是每一步都要面臨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各方向的箭雨,這種射遠火力會一直持續到你接觸敵陣為止——如果你還沒有被射成刺蝟的話。
其次,則是順便說一下,別指望被神話的歐洲板甲來抵禦強力射遠部隊,這是我給出那幾件蒙古甲的原因,中國戰場上一樣有板甲,我想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至於要比較歐洲和中國的古代軍事,我看過那些文章。我之前寫過一篇關於重騎兵和絲綢的文章,裡面很清楚地說了,哪怕是杜伊普這種名家,也不很清楚中國古代軍事。儘管他們很熟悉歐洲古代軍事。
所以真想比較,至少需要重新制定規則,理由很簡單:因為歐洲沒有中國這麼強勁的射遠器和射遠部隊,歷史上從來沒出現過成建制的持有最小磅數都在二百磅以上的弩部隊,也沒有大規模製造和生產過這麼大磅數的弩。等出現上弦器和鋼片弩的時候,火器已經讓它們的出現成為多餘。在法克爾克、克雷西、阿金庫什等戰役中,數千名持著平均磅數一百三到一百六十長弓的農民們,每次都完虐重甲騎兵,自身幾乎無傷亡。
以這種情況來比照從春秋戰國就擁有非常成熟的二百磅以上射遠器、動輒數萬數十萬士兵出動的中國,不好意思,你的計算公式和規則,麻煩重新制定。
而我貼出我那張弓實物圖的原因,更簡單,那就是麻煩有些人別再整天質疑中國古代弓弩的石數了。這是張隋唐制式角弓實物,按標準,拉力不小於一石。標準軍陣弩拉力通常是這張弓的兩倍,兩石。而和這張尺寸相仿的英格蘭長弓,拉力不小於130磅,但那只是直拉弓,而且不是複合弓,這張是筋角複合反曲弓,拉力只大不小。特地貼出實物圖,是知乎有不少傳統弓愛好者,對他們來說,看見實物就可以知道我說的數據是否屬實了。
至於有朋友說文章有很多「估計」,這個確實很不好意思,這是我的習慣,也可以說準則。譬如我很清楚弩和弓的射速大約比例是多少,但遺憾的是,我並沒有真用130磅弓和260磅弩來實驗論證過,我清楚地是小磅數的弓弩的比例,譬如40磅弓和100磅弩,這個我干過。所以在大磅數弓弩的上弦速度問題上,我只可以說估計,不可以沒有這兩字,不然就是扯淡了。
其他地方出現的此類字眼,均源於此。所以如果你們願意,可以自己默認把這兩字去掉,我認為結果應該不會兩樣——你看,我又習慣性地加了「應該」兩字。
最後,再補充兩點常識:
秦漢時期,大量使用了金屬甲,有很多考古報告,真有興趣,自己搜索,不難的。
再就是漢代我國就擁有成建制的持長戟的白刃騎兵,也就是歐美古代軍事學者們津津樂道的重騎兵,而且不是那種直接擲長矛的一次性的所謂「重騎兵」,是可以反覆搏殺的重騎兵,因為他們持的是戟,不是矛。漢代我國還出現了單邊金屬馬鐙和高橋馬鞍,都有實物出土。金屬雙馬鐙實物發現在晉。其實雙馬鐙不等於晉之前沒有,譬如非金屬的皮具、繩子,可能性很高,只不過沒發現,我就不能說而已,是不是。
圖:武威市雷台漢墓。此為漢「守張掖長張君」之墓,墓內出土武士俑99件。其武士俑的馬匹上裝備的均為高橋馬鞍,武士均手持長戟,為貼身近戰的白刃騎兵,也就是歐洲所謂的重騎兵。沒馬鐙一樣可以有長矛騎兵,不要拿歐洲的狀況來硬套中國。
又:
「光武北擊群賊,漢常將突騎五千為軍鋒,數先登陷陳。」——光武帝的騎兵沖陣部隊。
言兵事疏: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疲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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