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生活
我小時寄住在姥姥家,童年讀物是各種黨史、領袖傳記、《參考消息》《炎黃春秋》、帶有毛澤東批閱的《水滸傳》、《封神演義》和各類老年醫學雜誌,童年娛樂是姥姥的剪紙、楊柳青年畫、蘇聯歌曲、半導體里的單口相聲、圍棋和每日傍晚的出門散步。只有回到家,這些項目才逐一換成《恐龍》雜誌、《人類神秘現象》之類的牛鬼蛇神書籍、《貓和老鼠》等外國動畫、科技館、天文館等與現代文明接軌的事物。現在想來,這兩種生活代表了傳統與全球化之間的二元對立,但兒時的我來者不拒,對高血壓冠心病的種種癥狀和一百單八將的別號同樣了如指掌。每年春末楊絮飄飛的時候,我就坐在二樓窗邊,幻想自己退休後的好日子——後來年紀日長,接觸到學校里的恃強凌弱幫派、奧數培訓班和體育課怪阿姨之類的事物,就愈加堅定不移地認為:人類生活只有6歲之前(後來被修正到12歲)和60歲之後是美好的。
意識到這一想法的怪異是一次小學的女生座談會。當大家雄心勃勃左一個「我要當老師」右一個「我要當科學家」地暢想未來時,只有我端坐不動,緊閉嘴巴,為「我想早點退休」的低俗心愿而羞愧不已。後來看到唐伯虎的詩,「人生七十古來稀,先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嚴霜和煩惱」,也是去掉兩邊算中間,人生的精彩片段應從十五二十開始。可是我卻把拋物線的頂端拋卻不看, 只留下低緩的上坡和下坡:童年,是海綿吸水一樣吸收新鮮事物;老年,是在記憶里反芻人生。無論童年還是老年,時間都幾乎是靜止的。惟有中間是辛苦奔波、責任纏身、一切向錢看、只有前進沒有時間停下思索的時段。然則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真有 「人生快進」一類的時光機,所有人都可以直接從童年跳到老年,社會的生產力必定大幅下降,人民也只好活在老死不相往來的桃花源里,必定不會像現在的我一樣有閑上網寫文。想到這一點,頓覺幸甚至哉。
人類是競爭動物。殘忍是走出叢林的動力,也是文明的源頭。不必與遠古時代相比,僅僅較諸父輩,我們這一代面臨的壓力也算不得什麼。我母親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是「我十六歲當兵,十八歲沒上過高中就考大學,你呢?」此時的我也只能啞口無言罷了,畢竟到了這個年紀,還在學校里呆著,花著父母的錢交學費,多少有點於心不安。這也是我放棄了芝加哥的一年制MA去IR/PS的理由——三分之一的理由是一年時間太短,三分之一是因為「沒有想好要不要跟政治學phD死磕」,剩下三分之一是前者純學術,而後者科目偏經濟類,實用性強,進可進私企,退可做學術。無論哪一派的馬克思主義者都會說,沒有經濟自由侈談什麼政治自由?「我想要很多很多的自由,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自由,就掙足夠多的錢,再用錢買很多很多的自由」——這大概不僅是我一人的想法。想在四十五歲退休,就得在四十五歲之前加緊努力才行。問題在於,正如我母親所說,能用錢(和分數)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現在用自由換錢,退休了用錢換自由,可是那時的你還是現在的你么?你還記得自己兒時的夢想嗎?以一具衰老的肉體還能支撐起博大的精神和環遊世界的夢想嗎?
所以我不再奢望退休之美,只能變得愈加現實,退而求其次。最近與幾個在實業界工作的友人聊天,他們的話(加上實習期的經歷)再次加深了我的這一觀念:生活可以是兩重的。托馬斯·曼在評論腓特烈二世的開明專制時說,「他的臣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思考和說話,但前提是,他也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在個人的領域未嘗不是如此:社會化的我和內心的我,為生活奔忙的我和夢想著海邊小城隱居的我,二者可以各行其是,並不相悖。一味幼稚地抗拒社會化是沒有好結果的(我們可以從《飛越瘋人院》主角的悲慘下場中看到這一點),但社會也並非無孔不入。晚上你回到家,關上門,打開一盞燈,便回到了自己寧靜的隱秘世界,這個世界把孩子、老人、百萬富豪和貧困潦倒者視作等同,即使流浪漢也有完全屬於自己的角落。這大概就是費希特所說的「內心自由」吧——只要那扇門足夠堅實,裡面的信念足夠堅定,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波濤洶湧,又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可以做任何一樣工作,扮演任何一種角色,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生活,忠實履行職責的同時忠實於自己,老人和孩子一樣的寧靜,不是永遠在心中嗎?
套用L.施特勞斯的話,「所有的政治都是隱秘政治」,我們也可以說,所有真正的生活都是隱秘的生活。蔑視規則的境界有三重:破壞規則、遵守規則、遵守進而改寫規則。(至少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就說,「不想學習?你有兩個選擇:1、不參加中考;2、好好學習,當教育部長,改變教育制度。」)改寫什麼不是我的理想:只要人類的本性不變,大多數規則的輪換不過是在字面上欺騙大眾的文字遊戲而已。如果不能徹底地抽身而退,不如隨波逐流,同時獨善其身。把握這種隱秘的二重性的尺度是艱難的,但對我來說,總不會比一個勁在社會階梯上努力往上爬的宏偉理想更加艱難——他們是對規則認真的,大多數人。每當身處這樣的人群之中,我就想起昆德拉在《不朽》結尾里描寫的女主角阿格尼絲:她捧著一朵藍花行走在街上,眼裡只有那朵藍花,一個諾瓦利斯式的意象,「她期望把花舉放在自己的眼前,作為美的最後的、不為人所見的象徵」。
Cristal Lachesis
n201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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