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夢草

心理診所位於地下室的走廊盡頭,沒有窗戶,燈光暗淡。說是診所,其實不過是個10平米

大的房間,除了一張黑色辦公桌、一台筆記本電腦和兩把黑色高背軟椅外,沒有任何傢具

。桌椅大約七成新,擦拭得倒還乾淨,只是兩把椅子的扶手前端位置磨損厲害,人造皮革

斑駁脫落,裸露出來的內襯幾乎被扯成碎片。

屋內惟一的裝飾品是辦公桌上的一盆花。食指粗的綠色花莖上長滿暗紅色尖刺,沒有一片

葉子,頂端有一朵碩大的白色花苞,足有成年男子的兩個拳頭那麼大。

這個房間終日不見陽光,花苞卻嬌艷欲滴。緊緊合攏的花瓣薄如蟬翼,瑩白勝雪。花托處

生出二十多根細長艷麗的五彩經絡,如絲網般纏繞在花苞外側。

林娣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身體。她身形消瘦,臉色憔悴,扁而寬的鼻翼兩側長著幾個刺眼

的黑頭,顯得皮膚更加暗沉無光。

「我是不是快死了,醫生?」她的聲音有氣無力。

「你為什麼這麼說?」坐在辦公桌後面、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十指交叉,不動聲色地問。

「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感覺透不過氣來,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肉、

一根骨頭不在疼,真是比死還難受。」林娣的兩隻手緊抓著衣領,五官因為恐懼而微微扭曲

「現在也有這種感覺嗎?」

林娣搖搖頭:「只有剛起床的時候才有。」

「一般持續多長時間?」

「我感覺至少有十幾分鐘,但我老公掐過表,說只有不到兩分鐘。」

「除此之外,還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

「白天總是暈暈乎乎的,四肢無力,也沒法集中精神,有時候剛做過的事都會忘記。上星期

我把硫酸試劑潑了一地,被老闆狠狠一通罵,可我壓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走進儲藏室的

。」

林娣今年25歲,在本地一家硫酸鎂化工廠當女工。自從16歲那年離開農村老家後,她輾轉

於大都市的各個角落,當過保姆、保潔員,在小市場上賣過蔬菜,直到21歲來到這家位於

遠郊的工廠,生活才算穩定下來。

「這種情況多久了?」男人問。

「兩個月吧,也可能只有一個月,我不記得了,我以為是加班太多,過度疲勞,沒放在心上

。」

「去醫院看過嗎?」

「去了,醫生說是因為睡眠嚴重不足。但問題是,我從來沒有失眠過。我們這個工作白天一

點不得歇,要不停地搬運和處理各種廢料桶、化工原料袋,晚上回了家總是頭一碰枕頭就

睡著,早上鬧鈴不響都醒不了。」

「也就是說,你的睡眠一點問題也沒有?」男人摸著刀削般的下巴。

林娣壓低聲音,猶猶豫豫地說:「倒也不是……」

「你不要有顧慮,有什麼說什麼,我絕對保密。」

「唔,我老公說,最近這段時間,我晚上睡著的時候會嘰里咕嚕地說夢話,有時候還會一邊

尖叫一邊揮手,好像在和人打架,好幾次把自己的脖子都給抓破了。但他把我叫醒以後,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林娣壓低衣領,露出脖子上的一道道抓痕。

男人毫不驚訝地點點頭:「看來這就是癥結所在了。夢雖然是虛幻的,但如果被夢魘纏住,

人的精力就會被一點點消耗,甚至危及生命。」

「我聽說你特別善於解夢,求你幫我看看,究竟我被什麼夢給魘住了,該怎麼解……我這幾

天工作接連出錯,老闆很不滿意,昨天下了最後通牒,說如果明天我的情況還不好轉,他

就要讓我走人。」林娣發出抽泣聲,用與年齡不符的粗糙手掌抹了抹眼角。

「明白了,我們開始吧。」

男人站起身,按下牆壁上的電燈按鈕。

燈滅了,但房間里並不是漆黑一團。纏繞在白色花苞上的彩色經絡略微鬆脫,原本緊緊閉

合的花朵頂部稍稍打開,一束白光從花心中彌散開來,在屋子中間形成一團溫潤輕盈的白

霧。整株植物看上去彷彿飄浮在半空中,美麗而又神秘。

男人重新坐下,椅子發出吱呀一聲。

林娣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又飛快地掃視了男人一眼。只見男人的臉在微光中變成毫無

生氣的灰白色,臉頰和下巴處的青色鬍子茬顯得更加滄桑、落魄。

能相信這個人嗎?會不會是騙子?林娣暗暗攥緊拳頭,額頭上冒出汗來。

彷彿看穿了林娣的內心活動,男人淡淡一笑:「是朋友介紹你來的吧?」

林娣點點頭。

「她給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你很靈驗,治好過很多人。」

「你的朋友應該也告訴你,我的原則是先治療後收錢。如果沒有解決客人的問題,我絕不會

拿一分錢。」

「她說了,所以我才來試試。」

「醫患關係最重要的是信任。如果你想把病治好,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就要全心全意聽從我

的指令,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分心的話,催眠是無法成功的,我也沒法治好你的病。」

男人的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施了魔法一樣擲地有聲,不容質疑。

「我明白了。」林娣小聲說。

「那好,請排除心裡一切雜念,全神貫注地看著懷夢草。」男人繼續用低沉的聲調說。

明明是一朵花,怎麼卻叫做草?

林娣覺得疑惑,但並沒有問,只是打起精神,直勾勾地盯著那盆草。

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彷彿在向她招手般輕輕抖動。

2

「放鬆,想像自己在一片綠色森林裡,光線柔和,周圍沒有一個人,只有你,愉快地散著步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徐緩,越來越輕柔,猶如從嘴唇間吐出的一縷輕風。

林娣覺得面前湧來一團白霧,濕潤溫暖的霧氣緩緩包裹住自己,身體越來越輕盈,眼皮越

來越沉重。

男人用雙手捂住口鼻,眯起眼睛,緊盯著面前的懷夢草。

隨著林娣逐漸陷入昏睡,包裹著花苞的彩色經絡也迅速打開,向外翻卷。層層疊疊的花瓣

以驚人的速度不斷綻放,宛如灑落大片飛雪。當花瓣完全開放,一根柱狀的雪白花蕊在花

心中高高翹起,頂端分叉成五根觸角,在空中輕輕拂動。

很快,花心中間浮現出一副朦朦朧朧的畫面。

那是一片森林,蕩漾著無邊無垠的綠色,一個人影在樹木間輕鬆行走。

畫面清晰起來,逐漸可以看清那人的長相。扁平臉、窄下巴、塌鼻樑,正是靠在椅子上緊

閉雙眼的林娣。

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這幅畫面。

前方出現一座山坡,林娣慢悠悠地爬上去。森林在坡頂戛然而止,陡峭延伸的山崖上生長

著一叢叢枯萎的野草。似乎剛下過雨,草葉上凝聚著一顆顆閃亮的水珠。林娣一腳踩在草

叢里,鞋底發出噗嗤一聲,濺起的泥水打濕了褲管。

突然,她猛吸一口氣,五官蹙縮成一團。

「好臭。」林娣在椅子上發出囈語。

話音剛落,遠處的地平線上湧來一大團黑雲,遮天蔽日,嗡聲如雷。

是鳥群嗎?

不像。

黑雲中間還閃爍著無數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紅色光點。

男人睜大眼睛,極力辨認。

是蒼蠅!

幾百萬隻紅頭蒼蠅頂著大紅燈籠般的半球形複眼,轉眼間飛到跟前,圍繞著林娣上下翻飛

,不斷衝撞她的身體。林娣發出驚恐的叫聲,揮舞著雙手,慌不擇路地向山腳下衝去。

山坡和草地很快消失在身後。

林娣死命奔逃,蠅群被大風吹得七零八落。終於,她甩掉了蒼蠅,精疲力盡地停下腳步,

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

男人屏住呼吸,掃視夢中情景。

這是一條空蕩蕩的城市街道。

坑坑窪窪的水泥板人行道上散落著塑料袋和包裝紙,右邊是可供四車並行的機動車道,左

邊是懸掛著骯髒招牌的小吃店、五金店、理髮店……

緩過氣來的林娣直起腰,眨巴著眼睛,茫然四顧。

突然,她的腿以古怪的方式動了起來,順著人行道,大步往前走去。林娣露出驚慌失措的

表情,雙手使勁捶打大腿。但無濟於事,腳步依然不停。

前方出現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交替閃爍,發出刺眼光芒。其中一根電線杆上掛著藍色路

牌:四方街。

「我不要過去,不要去那個路口!」林娣在椅子上叫出聲。夢中的她上半身往後使勁仰,不

斷試圖抱住行道樹的樹榦,但身體顯然不聽使喚,兩條腿以與上半身脫離的方式,僵硬而

執著地往前邁進。

十字路口越來越近。

突然,男人看見馬路中間出現一團血紅色的隆起物。要說形狀,有點像一個面朝下趴伏在

地的人。但是古怪的姿態和凹凸不平的曲線,無論如何不可能是正常人體。

男人前傾身體,兩隻冷峻的細長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

彷彿感到有人靠近,紅色隆起物緩慢蠕動起來。蠕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忽然像彈簧一樣,

從地上直挺挺地彈立起來。

果然還是人。

一個留著短髮、身穿紅色連衣裙、挺著大肚子的女人。

但女人的身體已經扭曲變形,後背凹進去一個大坑,盆骨內翻,左胳膊幾乎與肩膀完全脫

落,像抹布一樣在身側蕩來蕩去。

椅子上的林娣猛地把脖子往後一挺,身體幾乎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別

過來,別過來!」

林娣的慘叫彷彿一聲號令,女人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歪歪扭扭地衝過路口,一下子將林

娣撲倒在地,雙手死死捏住她的脖子。

林娣的鼻翼大張,兩頰肌肉劇烈抽搐,發出慘叫聲。與此同時,她的兩隻手死死抓著椅子

的扶手前端,十指扣進破碎的內襯裡,指尖因為過於用力而蒼白失血。

男人似乎對眼前的恐怖景象司空見慣,用近乎冷酷的冷靜目光緊盯著夢境。

他試圖看清夢中女人的長相。但奇怪的是,那腫脹發青的五官如同水面的漣漪,不斷變換

著形狀。

而林娣顯然已經到達忍耐極限。她放開扶手,兩隻胳膊舉到空中,發瘋地撓著自己的脖子

。她的雙腿也使勁蹬踢,鞋底在地板上來回摩擦,發出刺耳的沙沙聲。

男人點點頭,噔地一下站起身,打開電燈。

畫面消失了,白色花蕊倏地一下縮回花心,絹紗般的花瓣向內合攏。

林娣也隨之平靜下來。只有一瞬間的功夫,她的呼吸已經完全恢復正常,只是臉部和四肢

的肌肉因為慣性在繼續顫抖著。

「催眠結束。」男人坐回椅子上,低聲說,雙肘支在桌上,兩隻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

林娣的眼皮動了兩下,慢慢張開。催眠時間總共不過十分鐘,她卻露出一副大夢初醒、精

疲力盡的模樣。

3

「醫生?」林娣茫然開口。

「覺得怎麼樣?」男人用例行公事的口氣問。

林娣抬起手,放在胸口上:「有點喘不上氣,手腳酸疼得厲害,我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你做得很好,提供了重要信息,非常有助於治好你的病。」

「真的?」林娣半信半疑,記憶中的一部分空白讓她心神不寧。

「下面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

「哦。」

「四方街,你熟悉嗎?」

林娣困惑地皺起眉頭:「那是我上下班的路,天天走,怎麼啦?」

「四方街上有一個十字路口,最近發生了一起車禍,你知道嗎?」

林娣的身體不由一哆嗦,眼睛往上瞟著燈泡,僵硬地回答:「知道,這麼大的事,誰不知道

?」

「說說看你知道什麼。」

「這和我的病有關係嗎?」

「有。」男人的口氣溫和而權威。

林娣咽了一下口水,不情不願地開口:「兩個月前,有個孕婦過馬路時給車撞死了,肇事司

機好像到現在還沒找到。」

男人點點頭:「這件事在網上很轟動,因為孕婦並不是當場死亡,而是趴在地上呼救了整整

一分鐘,但圍觀的人中沒有一個施以援手。「

林娣舔著乾燥開裂的嘴唇,沒有吭聲。

男人問:「那個孕婦是不是短頭髮,穿一條紅色連衣裙?」

林娣愣了一下,搖搖頭:「是短頭髮沒錯,但我記得裙子是白色的。」

「白色?」男人用指甲輕輕敲擊桌面,發出「咔咔咔」的輕微響聲,在異常安靜的屋子裡,顯得

有些惱人。

「這到底和我有什麼關係?」林娣焦躁地揚起眉毛,瞪著男人再次問道。

「在你的夢裡,有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短髮女人想殺你,而地點就在出車禍的十字路口。」

男人的目光像刀刃一樣划過林娣的臉。

「這怎麼可能!」林娣一臉慌亂,頓時結巴起來,「為什麼我會做這樣的夢?」

「為什麼裙子的顏色不對?」男人彷彿沒有聽見林娣的問話,兀自思索著。

忽地,他的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明白了,確實是白色連衣裙,那紅色是……

浸透了血的顏色。」

倒在地上的孕婦,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周圍人發出呼救,但無人響應。很快,不斷流出的

鮮血一層層浸透了裙子,變成深紅色的凝塊。

林娣的臉唰地一下慘白。

男人話鋒一轉,以攝人的目光盯著林娣問:「你開車嗎?」

「你什麼意思?」林娣的臉又從慘白轉為通紅。

沒等男人說話,林娣用手捂住嘴,從指縫間漏出幾聲冷笑:「你想說是我撞死了那個孕婦

?」

「是你嗎?」

林娣挺起胸脯,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是我。」

「真的?」

「哼,你覺得我這種人有本事開車嗎?自從來到這個廠,我一直住在員工集體宿舍,每天步

行上班,連結婚以後也是,別說汽車,連公交車都很少坐,不信你可以去我們廠里隨便找

人問。」林娣一口氣說道。

男人有點猝不及防。他本來胸有成竹,覺得找到了噩夢的根源,誰知林娣回答得這麼堅決

,反而讓他一時語塞。

「咳咳。」他佯裝咳嗽,抬起手,輕輕摩挲著下巴的鬍子茬,「無論如何,你一定和這起車禍

有某種聯繫,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孕婦會出現在你的夢裡,並且想殺死你。」

「要說聯繫的話……」林娣吞吞吐吐地說,「我那天下班的時候,確實路過車禍現場。」

這句話立刻引起男人的興趣:「當時是什麼情況?」

「車已經跑掉了,孕婦躺在馬路中央,略微抬著頭,嘴巴一動一動的,那樣子真的是很慘

。」林娣用手壓著胸部,彷彿依然感到心驚膽戰。

「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

「沒有報警或者叫救護車?」

「那裡擠了好多人,我覺得肯定已經有人打電話了,用不著我多此一舉。」

男人略一沉吟:「如果是這樣的話,死者可能因為你見死不救而心生恨意。」

「不可能!」林娣的臉色陰沉,嘴唇一個勁兒哆嗦,「她最恨的應該是撞她的司機,怎麼會是

我?」

「那個司機還沒找到,不是嗎?」男人托著下巴,邊想邊說,「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人在臨死

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最危險的。死者固然怨恨司機,但當她向周圍發出呼救、卻無人響應

時,她憎恨的對象便在不知不覺間轉移到圍觀者身上。」

林娣依然搖頭:「不對不對,那天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工友,她們也什麼都沒做,為什麼

一點事沒有呢?」

「你確定?」

「確定,我們在一個車間工作,如果她們做噩夢,我一定會知道。」

「死者的恨意只針對你一個人,」男人垂下眼睛,「那麼只剩下一種解釋。」

「什麼?」

「死者在臨死前最後一眼看見的人恰好是你,這導致她把全部恨意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而

忘記了其他人。」

「這太不公平了!」林娣大喊一聲。

「這個世界上的事本來就無公平可言。」男人沉聲回答,「這種不幸的巧合在生活中也不算罕

見。」

「那我該怎麼辦?給她燒紙錢嗎?」

「燒紙錢什麼的,只是活人按照自己的慾望,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已經死去的人,最看重

的是情感上的遺憾。要讓死者安息,惟一方法是化解執念。「男人說,「接下來,我會再對

你催眠一次,你要在夢中向死者道歉,請求她的原諒。只要她心中的恨意消失,由仇恨而

生的幻象也會隨之消失。」

林娣低下頭,使勁吸了一下鼻子,小聲說:「好。」

「那就開始吧。」男人站起身,再次關掉電燈。

這一次,夢中的林娣直接出現在四方街上。

她戰戰兢兢地往十字路口靠近。全身鮮血的女人依然躺在路中間,感受到林娣的靠近,她

破碎的身體再次緩緩蠕動,一躍而起。

林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腦門使勁叩在水泥地上。

「我錯了,我不該見死不救,求求你放過我!」不知是恐懼,還是一瞬間的良心刺痛,林娣

邊說邊發出沙啞哭聲。

女人原本正沖著林娣撲來,見她這幅模樣,猛地剎住腳步。她挺著肚子,跌跌撞撞地繞著

林娣打轉,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似乎因為感到困惑而拿不定主意。

從女人身上滴落的鮮血濺在林娣的臉上、身上,她嚇得涕淚交加,瑟瑟發抖,但嘴裡依然

不停地說著道歉的話。

消失吧,放下仇恨,消失吧。

男人注視著夢境,默默催促。

但接下來的一幕讓他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

就在女人慢慢往後退去時,那張五官模糊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陰森駭人的冷笑。緊跟著

,女人雙腿一蹬,縱身往前,將林娣撲倒在地,雙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4

「你還好吧?」昏暗燈光下,男人用低沉的聲調問。

「頭疼得快裂開了。」從夢中醒來的林娣一臉冷汗,氣喘吁吁,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她

走了嗎?」

男人無聲地搖搖頭。

「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只要我道歉,她就會消失嗎?」林娣又急又怒。

「是我疏忽了,我一定誤讀或者漏掉了什麼信息。」男人緊皺眉頭,喃喃自語。

只可能有一個地方出現紕漏:女人的臉。

自始至終,男人都沒有完全看清那張像水一樣流動變幻的臉……

這說明什麼呢?

男人一邊苦苦思索,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飛快地敲打鍵盤,視線在屏幕上來回移動。

突然,他瞳孔放大,身子一震。

「果然認錯人了。」他低聲說。

林娣目瞪口呆。

「你看,新聞里說得很清楚,孕婦只有不到兩個月的身孕。」

「那又怎麼樣?」

「出現在你夢中的孕婦挺著大肚子,這絕不可能是兩個月的身孕。」男人飛快地說,「一定另

有其人……不對,是還有一個人。」

男人恍然大悟,不由捶了一下桌面:「沒錯,正因為體內混合著兩個人,具有兩副面孔,她

的臉才會不斷地變來變去。」

他難掩激動,索性站起身,在辦公桌後面來回踱步:「大肚子,四方街,車禍……」

驀地,他眼睛一亮,脫口而出:「想起來了,是那個,一定是那個。」

他表情振奮,輕快地坐回椅子上,清了清喉嚨,對著一臉狐疑的林娣說:「你還記得嗎,兩

年前,同一個路口還發生過另一起車禍。」

這句話有如電擊,林娣的身子猛地一僵,臉上露出既震驚又痛苦的表情。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被撞的是一個懷胎五月的孕婦,正是剛能看出大肚子的時候……」

不等男人說完,林娣噔地一下站起身,眼睛瞟著牆角,面紅耳赤地說:「真好笑,竟然扯到

兩年前去了,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如果你治不好就直說,不要扯這些沒用的東西

糊弄人。」

她拿起書包,斜挎在肩上,氣勢洶洶地走到門口,轉動門把。

門沒有開,她又用力擰了兩下,語氣中帶著一絲驚恐說:「這門怎麼打不開?」

「你還不能走。「男人冷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的噩夢還沒有解開。」

「我不想解夢了,我要離開!」

「你為什麼反應這麼激烈?」男人說,臉上浮現出一絲狡猾的表情,「不過幸虧你這麼一鬧,

我倒確認了一件事。」

林娣充耳不聞,抬起手來拍打房門:「外面有人嗎?有人嗎?」

男人雙手撐著桌沿,在後方繼續興緻勃勃地說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那個女人的臉時不

時給我一種古怪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應該被稱為似曾相識的感覺才對。因為那張不停

變換的臉,總是在某個一晃而過的瞬間,變得和你的臉一模一樣。啊,我竟然直到現在才

意識到……那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不是別人,就是你!」

擱在門把上的手顫慄著,林娣回過頭,以可怕的眼神瞪著男人:「你是說,想在夢裡掐死我

的人是我自己?這真是太可笑了!」

「確切地說,只有一半是你。「

「胡說八道!」

「更確切地說,是你的罪惡感。「

「我又沒有撞死過人,為什麼要有罪惡感?」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麼。這是一份強烈到足以導致自我憎惡的罪惡感,也許你一直試圖

遺忘,也許你將它壓抑得很深,但它始終潛伏在你的內心深處,而這場車禍將它再次喚醒

。」

林娣乾笑兩聲,試圖反駁,但臉頰不停抽搐,讓她無法開口。

「雖然只過去了兩年,但感覺上,那起車禍似乎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男人吐出一口氣

,緩緩地說,「我記得,那個肇事司機很年輕,喝了點酒,在紅燈亮起時來不及剎車,撞倒

了走在斑馬線上的孕婦,導致胎死腹中。司機最後好像是賠了10萬元私了吧?但事後,網

上卻出現大量流言說,這是一起蓄意碰瓷事件,車並沒有撞到孕婦,是孕婦自己倒在了車

前。很多人對孕婦口出惡言,說她為了錢,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害死,心腸之狠毒令人發

指。「

林娣雙手使勁絞在一起,嗓音尖銳地打斷男人:「那些人都是混蛋!看我拿了賠償金,眼紅

得不得了,才到處敗壞我的名聲!」

「這麼說,你承認兩年前的那個孕婦就是你?」

「這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我是受害者呀!有哪個媽媽會拿活生生的孩子去換10萬塊錢?別說

10萬,就是100萬,我也不換!」林娣發出破碎的嗚咽聲,雙手捂住臉,「他們說這種話一定

會遭報應的!」

男人靜靜地坐著,一直等到林娣的哭聲平息,才不著痕迹地嘆了口氣:「你剛才用了『活生

生』這三個字,聽上去很奇怪,一般人不會這麼形容自己的孩子吧。」

林娣一愣:「我、我只是順嘴。」

男人搖搖頭:「你說的沒錯,沒有哪個母親會犧牲活生生的孩子……但是,如果是已經死掉

的孩子呢?」

林娣倒抽一口冷氣,不等她開口,男人接著說:「正因為孩子已經死了,所以你才會想出碰

瓷這個方法,額外搞一筆錢。」

「不,不是這樣的。」林娣的口氣極度虛弱。

男人伸出手,無比溫柔地撫摸著懷夢草的白色花苞,慢悠悠的口氣中透露出銅牆鐵壁般的

自信:「不,一定是這樣。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為什麼死者偏偏要纏上你。因為她覺得,

如果不是你製造的碰瓷事件,人們就不會因為害怕惹禍上身而對她見死不救,甚至你自己

也這麼認為……不,應該說你在潛意識中怪罪著自己。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有時候

,一個人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私心,最後卻引發了整個社會的人心潰敗,這也可以稱為『蝴蝶

效應』。「

林娣面如土色地看著地面,她的嘴唇因為失血而蒼白冰涼,面頰卻像發了高燒一樣赤紅髮

燙。突然間,她崩潰了,沖著男人發出一串既像哭泣又像叫罵的聲音:「是,我是碰瓷,我

對不起那個司機。但如果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會這麼干。不是我願意,是我沒辦法,我沒

有其他選擇。我爸得了癌,弟弟還在上學,全家欠了一屁股債。好不容易結婚懷孕,卻在

五個月的時候被查出死胎,原因是我在工作中接觸了太多有毒化學物質。去找老闆,他根

本不認賬,只同意給我放半個月假。流產要花錢,休假要扣錢,催債公司還在不停地打電

話,我能怎麼辦?我得給自己找條活路呀!」

男人無比同情地看著林娣。

他垂下頭,沉聲說:「你給自己找活路沒有錯,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找活路。但是,如果每個

人都為了自己的活路,而把別人逼上絕路,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與自己無關的生命

變得一文不值,結果是自己的生命在別人的眼中也同樣一文不值。你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去

死的時候,你也在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看著自己去死。」

林娣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

「這麼說,我是罪有應得。」她不甘地囁嚅道。

「我是醫生,不是法官。」男人放緩語氣,「我負責治療,不負責審判。」

「那我還有救嗎?」

「有。」

「真的?」林娣咬著下嘴唇,強忍住眼淚。

「解夢的關鍵是找到夢魘的根源,而我們已經找到了。」男人目光炯炯,信心十足,「接下來

,我會對你進行最後一次催眠,當你在夢中見到孕婦時,把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再對她說一

遍,請求她的原諒。」

「如果她不原諒呢?」

「那麼,你還可以送給她一件禮物。」

「禮物?」

男人輕輕敲了一下電腦鍵盤:「今天早上的新聞,肇事司機已經抓到,名字叫李剛。」

「告訴她以後會怎樣呢?」

「也許她會去司機的夢裡,也許會就此消失,不管怎樣,她一定會離開你的夢。」

男人微笑著,靜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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