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偶

這一年,西北連續三月大旱,災民不計其數,蔣尚書懇請開倉撥款賑濟。

朱由孝正專註於手上的木匠活,衛忠賢在他耳邊念的那些奏摺,他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行了,行了,就按你說的辦。」朱由孝放下刨刀,又拿起方尺,對著木料比量起來。

衛忠賢恭順地弓了弓身子:「皇上仁慈。」

朱由孝終於停頓了一下,卻冷笑道:「一群愚民!朕聽說現在街頭流傳,貞妃是木偶變的妖怪?」

「這種流言怎可當真,要不要臣替您查一查流言的源頭。」

朱由孝歪著腦袋想了想,「罷了,查得出查不出都是麻煩事。你看我的木偶,到現在都沒有做好......」

一個小太監突然掀了帘子跑進來,朱由孝的額頭青筋又是一跳。

「皇、皇上,外面跪了一排自稱是捉妖的天師,說是奉天之命,要捉拿貞妃!」

「大膽!」朱由孝一拍桌子,不由分說地走到殿外,果真看見一群身披道袍的人齊刷刷跪在地上,大有長跪不起的意思。

「妖妃禍國,吾等受萬民之託,請求為我大明驅除妖孽!」帶頭的張天師喊道,其餘人也跟著嚷嚷起來。

朱由孝不禁大怒,卻聽衛忠賢說道:

「下面跪著的,是民間聲望最高的十位天師,不如讓他們試一試,左右貞妃是人非妖,正好也可以堵了悠悠眾口。」

「可是——」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朱由孝訕訕閉了嘴,他對國事根本一竅不通,即使沒有沉迷木工,也根本聽不懂那些文武眾卿文縐縐地說些什麼,向來是把事情都推給身邊的近臣敷衍了事。

可是這一次,他擔心若貞妃真的是妖可怎麼辦?那不是要被這些臭道士害死?

「下個月便是貞妃生辰,到時候便讓各位天師為貞妃祝壽,各位可以盡情施法,若貞妃不畏懼這些,就不可再提起此事,如何?」衛忠賢提議道。

以張天師為首的幾人互相看了看,最終都點頭同意了。

貞妃是朱由孝目前最寵愛的妃子,原本是衛忠賢舉薦的傀儡術藝人。

有人說,貞妃是木偶,所以才能那樣完美地操縱木偶;

有人說,貞妃是妖怪,她的侍女親眼看見貞妃的頭髮是全白的,然後用木炭塗成如墨的顏色;

有人說,貞妃是禍水,自從她進了宮,朱由孝整日不是做木工,就是看她的傀儡戲......

「你說,貞妃真的是妖嗎?」朱由孝問衛忠賢。

衛忠賢想起初見貞妃時,她正駕著在一輛轎子里,從車夫到馬匹都是木偶所做,活動與真人無異。果然一入宮,朱由孝被她的美麗蒼白和精湛的傀儡表演迷住了,於是留下來做妃子。

「娘娘幼時家人被一場大火燒死了,憑著僅剩的家族典籍自學成才,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那麼,為什麼她見到朕房間里的桃木劍,嚇得要朕拿掉呢?」

「女人家害怕刀劍也是正常的。」

「哎,朕也不是故意要試她,那桃木劍是寢宮裡原本就日夜懸著的,既然她不喜,我摘了便是。」

貞妃生辰宴當天,幾位身著道服,手拿祝器的道士手舞足蹈的踏上高台,口中念著不知道什麼咒語,只見貞妃原本就蒼白異常的臉上又白了幾分。

朱由孝擔心地握住她的手,貞妃輕輕擦了擦額頭。

「夫君莫要擔心,只是這生辰服太厚重,熱得我頭暈。」

「還不快扶貞妃去更衣!」朱由孝向近旁的位侍女呵斥道。

貞妃一離場,下面就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幾位祝壽的道人也停下來,氣氛一時有些緊張。

「貞妃身體不適,等下便回,你們繼續。」朱由孝向台上吩咐。

「既然是祝壽,當然要壽星本人在,才能表示誠意,我們就在這裡等著貞妃回來。」張天師朗聲說道。

「張天師說的是,就等貴妃回來後再繼續表演吧,我們等得。」手握虎符的袁大將軍附和著。

朱由孝暗暗瞪了袁崇煥一眼,卻也無可奈何。

還好貞妃沒有讓他們等太久,隨即身著清爽的常服入座了。

一時間,男人的,女人的,驚艷的,嫉妒的目光紛紛射向那個一襲素色衣裙,依然清艷無雙的身影。

貞妃看起來神采奕奕,朱由孝校終於放心下來,壽宴的熱鬧又繼續了。只是朱由孝無意間瞥到,貞妃的袖子里,藏著一張不知做什麼用的符紙。

幾位道人的動作越來越誇張,貞妃卻始終面色如常,沒有流露一絲異樣。張天師向同伴們使了使顏色,然後命人抬上一大缸猩紅的液體。

貞妃一見到那壇東西就瞬間攥緊了手掌,渾身顫抖起來。

朱由孝大驚,剛要命人抬下去,卻見幾個道人齊齊抬起那一缸鮮紅的液體,竟然要向貞妃當頭潑下!

「娘娘,得罪了!」

眾人目瞪口呆中,摻著硃砂,雄黃,雞血和種種術法加持的「驅邪靈液」把御座上的人淋成一片血紅。

大家定睛一看,卻是潑錯了人。原來朱由孝早就搶先一步護在貞妃身前,任憑那穢物對自己澆下來。至於貞妃,早已嚇暈了過去。

幾個道人哆嗦著跪下,然后座位上的百官和家屬都紛紛起身,下餃子般撲通撲通跪下,一時間鴉雀無聲。

朱由孝拔起隨身的佩劍,想就地斬首幾個道人,卻突然天降暴雨,電閃雷鳴。

雨水沖刷掉了朱由孝身上的血水,也衝掉了貞妃烏黑的發色。原來貞妃的頭髮真的是全白的。

人們大驚失色,「貞妃是妖怪」的喊聲此起彼伏。朱由孝顧不得其他,抱起貞妃,丟下眾人走了。

第二天,貞妃失蹤了。

朱由孝一覺醒來,發現好好躺在床上的人不翼而飛。

有人說,貞妃被潑到了驅邪的靈液,回宮以後變成木偶逃走了。還有人說她得了暴病當晚就死了,但因為她是精怪,自然沒有屍體。

朱由孝當然不信那些傳言,他翻遍了貞妃所在的詠樂宮,也沒有找到她的半點蹤跡。最後,詠樂宮的宮人被朱由孝殺個精光。詠樂永樂,本應是永遠的樂園,沒有了它的女主人,又與其它那些清冷的宮殿何異。

無奈之下,朱由孝找到之前祝壽的道人,無論怎樣都要找出貞妃。

「忠賢,她到底去哪兒了呢?為什麼不回來見我呢,我是相信她的啊。」朱由孝吶吶自語。

若是真的相信貞妃不是木偶,朱由孝為什麼要請那些道人再來找她呢?

衛忠賢也不拆穿,只是更加放肆地模仿皇帝筆跡,批閱奏章。

朱由孝依然沉浸於木匠活,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弟弟朱由簡見機獻上一塊上號的木料,朱由孝才一摸到,就感覺好像是貞妃的皮膚似的。

為了雕好這隻木偶,朱由孝甚至再沒上過早朝。只是他雕出的人偶的臉,同失蹤的貞妃越來越相似。

可實際上,貞妃既沒有變成木偶,也沒有病死,她正逃往紫禁城外。

十八年來,她第一次抬頭仔細端詳這片天空。這片天空,終於可以屬於她了。

小時候因為天生白髮,被爹娘賣到信王府,他們把她關起來不見陽光,整日練習傀儡術。信王朱由簡叫她假裝偶遇衛忠賢,然後蠱惑朱由孝,讓他徹底變成昏君。

而她要扮演的角色,就是禍國的妖妃。

那一天當眾被看到白髮,想必這名聲是坐實了,而朱由孝身邊近臣有半數已經被信王收買,恐怕也命不久矣。

總之,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信王也信守承諾給她自由。

那個朱由孝,應當是真的愛貞妃吧,她想起那天擋在自己前面的明黃色身影。

可惜,自己不是貞妃,或者說,世上根本沒有貞妃。她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只是。

我就是我自己,從今天開始。她對著湛藍的天空,從心底綻放出笑意。

一陣清風襲來,彷彿有無形的絲線縛住了她的手腳。

還來沒來得及感覺到危險,貞妃的四肢齊齊向反方向折斷,舌頭在發出聲音前被絞掉,整個身體如提線木偶般騰空而起,然後重重摔倒。

崇貞聽見肋骨碎裂的聲音,血液從口中往外湧出的聲音,她心裡明白,自己今天是活不成了。

在看見那個黑色的衣角時,便知道了。

手上纏著絲線,帶著銀制面具的黑衣人,是她的師父,傀儡術已臻化境的東瀛忍者。她只能操縱木偶,師父卻可以操縱人。

站在她師父身旁的,是信王。

「我說過,我會給你自由,」朱由簡走近她,「永遠的自由。」

朱由簡親手給貞妃灌下毒酒。

「喝過這種葯的人,可以保持屍身不腐。還有,你的名字也會不朽的,大明不會忘記你的功勞。」朱由簡看著已經放棄掙扎的貞妃,笑著說道。

「你不應該高興嗎,為什麼流淚呢?莫非是捨不得皇兄?放心,我會讓你們永遠在一起的。」朱由簡俯下身,擦去她的淚水。

貞妃已經沒有力氣做出嫌惡的表情了。是她天真輕信,願賭服輸。帝王和帝王,終究是不一樣的。

貞妃走後,朱由孝就一直躲在詠樂宮,專註製作木偶。他已經半入瘋魔,政務全權交給衛忠賢代理。

終於,朱由孝做出了和貞妃幾乎一模一樣的木偶。

恍然間,桌上人偶似乎微微動了起來,彷彿真的變成了貞妃。

木偶用熟悉的軟語說道:「夫君,其實我......」

「就算娘子真的是木偶,我也不要和你分開——」朱由孝太過激動,把桌子上的木偶不小心碰到地上。

木偶又恢復了僵硬的形狀,原來剛剛只是他的幻覺。

他終於想起來,自己已經被所有人背叛了。

衛忠賢走進詠樂宮時,嚇了一跳,只見成堆的木屑中,朱由孝一邊留著淚,一邊抱著貞妃,眼睛空洞。

衛忠賢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個木偶,由朱由簡送來的木料雕刻的,竟然有十分貞妃生前的神韻。

「皇上,該吃藥了。」衛忠賢把天師煉製的「仙丹」送入朱由孝的口中。

朱由孝抱著木偶,沉沉地睡去,然後漸漸沒有了氣息。

「臣不明白,明明皇上已經瘋了,為何還要下毒,落人口實呢?」衛忠賢曾這樣問朱由簡。

「瘋子也會清醒的一天,只有死人永遠不會醒來。」朱由簡當時是這樣回答。

衛忠賢輕嘆了一聲,朱由簡和他哥哥不一樣,只肯相信死人。

「皇帝駕崩——」

長長的鐘聲響徹皇宮,清晨第一絲熹照降臨,紫禁城被白色籠罩。衛忠賢沒有流淚,他的眼淚很少,要留到接下來的幾天,和文武百官一起慢慢哭。

朱由孝的身體漸漸冰冷,他永遠不會知道,直至死前還心心念念的貞妃,已經被朱由簡製成了乾屍,封存在木偶的空心中。

他們將永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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